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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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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记忆就像魔鬼钱袋里的钱

    三点钟    
    我放下《欧也妮·葛朗台》,又工作起来,但情绪不高。自学者看到我在写,用既尊敬又艳羡的目光观察我。我不时稍稍抬起头,看见从他那硕大的硬领中伸出一个鸡脖子,他的衣服磨损了,但衬衣却白得耀眼。他在同一个书架上又取了一本书,我从反面看清了标题,那是朱莉·拉韦尔尼小姐的诺曼底编年史《科得贝克之箭》《科得贝克之箭》,朱莉·拉韦尔尼小姐的一本小册子,于一八八○年出版。我不由得对自学者的阅读书目感到困惑。    
    突然间我想起他最近读的书的作者姓名:朗贝尔、朗格卢瓦、拉尔巴莱特里耶、拉斯泰克斯、拉韦尔尼。我心头一亮,原来这就是自学者的方法:按字母顺序来阅读。    
    我看着他,带着几分赞叹。慢慢地、坚持不懈地实现如此庞大的计划,他必须有多么大的毅力!七年前的某一天(他告诉我他已经自学七年了),他大模大样地走进阅览室,用眼光扫过那些靠墙的、不计其数的书,大概像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他曾站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高处,面向巴黎上流社会,气概非凡地说:“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一样说:“人文科学,咱们俩来拼一拼吧。”然后便从右端第一个书架上取下第一本书,翻开第一页,对自己这个不可动摇的决定怀着敬畏之情。现在他读到了字母L,J后是K,K后是L。他从鞘翅目研究跳到量子论研究,从瘸腿帖木儿评传跳到抨击达尔文主义的天主教小册子,而且从不感到困惑。他什么都读,单性生殖的理论,反对活性解剖的论据,他都东拉西扯地全部收进大脑里。在他后面,在他前面,有整整一个宇宙。有一天他将合上最左端最后一个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对自己说:“现在呢?”    
    该吃点心了。他老老实实地吃面包和一块加拉彼特牌巧克力。他垂着眼皮,我可以尽情欣赏他那美丽的、弯弯的睫毛——女人的睫毛。他发出一股老烟草的气味,吐气时还夹杂着淡淡的巧克力香味。    
         
    星期五,三点钟    
    我差一点上了镜子的当。我避开镜子,却落入玻璃窗的陷阱。我无所事事,晃着胳膊走到窗前。工地、栅栏、老车站——老车站、栅栏、工地。我打着哈欠,连眼泪都打出来了。我右手拿着烟斗,左手拿着那包烟丝。应该装烟斗,但我没有勇气。我垂着两臂,前额靠在玻璃窗上。那位老妇人使我不快。她固执地碎步疾走,眼神迷惘,有时又畏葸地停住,仿佛刚有一个无形的危险从她身边擦过。她来到我窗下,风吹得她的裙子紧贴着膝盖。她站住了,整理一下头巾,手在颤抖。她又走了。现在我看见的是她的背影。老鼠妇!我估计她会朝右走上诺瓦尔大街,大概还有一百多米吧,照她现在的速度,得用上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我就这样待着,额头靠在玻璃窗上瞧着她。她会停下二十次,再走,再停……    
    我看到了未来,它在那里,在街上,比现在稍稍更苍白。它为什么非要实现不可呢?那会给它增加什么呢?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远了,不一会儿又停下来,理理从头巾下遁出的一绺灰发。她走着,刚才她在这里,现在她在那里……我开始糊涂了,我是看见还是预见她的姿势?我再分不清现在和将来,然而它在持续,它在逐渐实现。老妇人在僻静的街上走,摆动着脚上那双肥大的男鞋。这就是时间,赤裸裸的时间,它慢慢来到存在中,它让你等待,可是当它来到时,你感到恶心,因为你发现它早已在这里了。老妇人走近街的拐角,成了一小堆黑衣服。对,不错,这是新事,因为刚才她不在那里。但这种新事褪了色,凋谢了,永远不会使人惊讶。她要拐弯,她在拐弯——无止境的时间。    
    我奋力使自己离开窗口,踉踉跄跄地在房间里走。我贴着镜子瞧自己,我对自己感到恶心,又是无止境的时间。最后我摆脱了自己的影像,倒在床上。我瞧着天花板,想睡一觉。    
    安静。安静。我不再感到时间的滑动和擦动。我看见天花板上的图像。首先是圆圆的光圈,然后是十字形,它们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接着,另一个图像在我眼睛的底部成形了。这是一个跪着的大动物。我看见它的前腿和驮鞍,其他部分被蒙在雾里。但我认出了它,它是我在马拉喀什见到的一头骆驼。它被系在一块石头上,一连六次跪下又立起,一些孩子们笑着喊着逗它玩。    
    两年以前真是奇妙。那时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像蜂箱一样嗡嗡响,于是我又看到一些面孔、树木、房屋、一个光着身子在桶里洗澡的日本釜石女人,一个死了的俄国人——他身上有一个大伤口,血流干了,在身体周围流成一大摊。我又感觉到古斯古斯古斯古斯(Couscous);北非食品,用粗麦粉团加佐料或再加鱼、肉、蔬菜等制作而成。的味道,中午时分布尔戈斯市满街上的油味,特杜安城街上飘浮的茴香味,希腊牧人的口哨声,我深为感动。然而很久以来这种快乐就耗尽了。今天它会再生吗?    
    一个炙热的太阳在我脑中迅速滑动,就像一张幻灯片,在它后面是蔚蓝色的天空,它摇晃几下便停住不动了,我的内心被一片金光照耀。这光辉突然来自哪个摩洛哥(还是阿尔及利亚?叙利亚?)的太阳呢?我沉入了往昔。    
    梅克内斯。那位山民当时是什么模样?在贝达伊清真寺和桑树浓阴下那个可爱的广场之间,他在小街上径直朝我们走来,使我们害怕。当时安妮是在我右边还是左边?    
    太阳及蓝天都是假象。我这是第一百次上当。我的记忆就像魔鬼钱袋里的钱:打开钱袋时,看见的只是落叶。    
    至于那位山民,我只看见一只大大的、乳白色的瞎眼。这只眼睛真是他的吗?在巴库向我讲述国家堕胎原则的医生也是独眼。当我想回忆他的面孔时,出现的也是这个发白的眼球。他们俩像诺尔恩诺尔恩(Nornes),斯堪的那维亚神话中的命运女神,掌管人的生死及宇宙秩序。一样,只有一只眼睛,轮流使用。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一件出名的奇遇

    至于当时我每天都去的那个梅克内斯的广场,事情更简单,它的形象完全记不起来了。我只模糊地感到它很可爱,而这几个字牢牢地连在一起:梅克内斯可爱的广场。如果我闭上眼,或者茫然盯住天花板,也许我能重建那个场景:远处有一棵树,一个矮壮的黑影朝我奔来。但这是为回忆而臆想出来的。那个摩洛哥人是瘦高个,当他碰到我时我才看见他。这么说我仍然知道他是瘦高个,某些简化了的知识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搜索记忆,但是枉然,寻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形象,我不清楚它们代表什么,也不清楚这是回忆还是臆想。    
    此外,在许多情况下,这些片断本身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字词。我还能够讲故事,讲得太好了(要说讲趣闻,除了海军军官和故事专家以外,我谁也不怕),但它们只是框架。有一个人,他干了这个,干了那个,但这不是我,他与我毫不相干。他游历一些国家,而对于这些国家我知之甚少,和从未去过一样。在我的叙述中,有时会出现从地图上看到的美丽名字:阿兰胡埃斯或坎特伯雷。它们在我身上引发了全新的形象,就像从未出门旅行的人根据书本所臆想的全新形象一样。我根据字词来遐想,就是这样。    
    然而在一百个死故事中,总有一两个活故事。对它们我是十分谨慎,偶尔讲讲,但不经常,惟恐损坏了。我打捞上一个故事,重又看见它的背景、人物、姿态。突然我停住了,我感到有损耗,我看见在感受的脉络之间出现了一个字词,我猜它将很快地取代我喜爱的某几个形象。我立刻停住,想别的事。我不愿意使记忆疲劳,不过这样做也没用,下一次讲述往事时,一大部分将会是凝滞的。    
    我做了一个泛泛的动作想站起来,去找我在梅克内斯拍的照片。它们放在推到桌子下面的一个纸箱里。其实何必呢?这些刺激性欲的东西对我的记忆力不再起什么作用了。那天我在吸墨纸下面找到一张发白的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站在水池旁微笑。我端详了一会儿没认出她来。照片反面写着:“安妮,朴次茅斯,二七年四月七日”。    
    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我被我的身体及从它那里像气泡般轻盈升起的思想所限制。我用现在来构筑回忆。我被抛弃,被丢弃在现在中。我努力要和过去会合,但是枉然,我逃不掉。    
    有人敲门,这是自学者,我把他忘了。我答应过让他来看我的旅行照片。真见他的鬼。    
    他在椅子上坐下。屁股紧张地挨着椅背,僵直的上半身向前倾斜。我跳下床,开灯。    
    “怎么,先生,刚才不是很好吗?”    
    “看照片太暗了。”    
    他不知怎样处置帽子,我接了过来。    
    “真的吗,先生?您真想让我看照片?”    
    “那当然。”    
    这是策略。我希望他看照片时会闭上嘴。我钻到桌子下面,将纸箱推到他的漆皮鞋旁边,抱出一堆明信片和照片放到他膝上:西班牙和西属摩洛哥。    
    从他那副笑吟吟的开心神气,我明白要让他闭嘴谈何容易。他看了一眼那张从伊格尔多山俯瞰圣塞巴斯蒂安的风景照片,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说:    
    “啊,先生,您真走运,俗话说旅行是最好的学校。您同意这个观点吗,先生?”    
    我做了一个泛泛的手势。幸好他没有讲完。    
    “那该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呀。哪一天我能去旅行,出发以前一定要用文字记下我的性格,详详细细,这样,当我回来时,便可以把从前的我和后来的我作一番比较。书上说,有些人旅行以后身体和精神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连他们最亲的亲人都认不出他们了。”    
    他心不在焉地摆弄一大包照片,取出一张放在桌上,但是不看,接着又死死盯住下一张照片,那是布尔戈斯大教堂讲道台上的雕刻——圣热罗姆像。    
    “您见过布尔戈斯的那个动物形状的基督雕像吗?有一本奇怪的书,先生,专讲那些动物形状,甚至人形的雕像。还有黑圣母?它不在布尔戈斯,是在萨拉戈斯吧?不过布尔戈斯也有一座?朝圣者都亲吻它,对吧?我是指萨拉戈斯的黑圣母。一块石砖上还有她的脚印?是在一个洞里?母亲们把孩子推下去了?”    
    他直挺挺地,双手将幻想中的孩子往前推,仿佛在拒绝阿尔塔薛西斯大约指阿尔塔薛西斯一世,薛西斯一世之子,公元前五世纪的波斯国王。的礼物。    
    “啊,习俗,可真……真奇怪,先生。”    
    他稍稍气喘,对我扬起驴一般的大下颌。他身上有烟草和腐水的气味。那双美丽而迷惘的眼睛像火球一样闪光,几根稀疏的头发给头部蒙上雾气。在这个脑袋里,萨莫泽德人、尼亚姆—尼亚姆人、马达加斯加人、火地岛人都有极其怪异的庆典,他们吞食自己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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