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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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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莫泽德人、尼亚姆—尼亚姆人、马达加斯加人、火地岛人都有极其怪异的庆典,他们吞食自己的老父亲和孩子;他们随着鼓声旋转,直至昏倒在地;他们是杀人犯,焚烧死人,将死人晾在屋顶上,或者将死人放在点着火把的船上,任它随波漂流;他们随意交媾——母与子、父与女,兄弟姊妹之间;他们毁伤自己的肢体,阉割自己,将托盘吊在嘴唇上,在腰部刻上凶恶的动物形象。    
    “我们能不能像帕斯卡尔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作家。那样说:习俗是第二天性呢?”    
    他那双黑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他在乞求回答。    
    “那要看情况。”我说。    
    他舒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先生。但我怀疑自己,得读过所有的书才行。”    
    他看到下一张照片,激奋起来,高兴地喊着:    
    “塞戈维亚!塞戈维亚!我读过一本关于塞戈维亚的书。”    
    他带着几分高贵神气又说:    
    “我记不起作者是谁了,先生,我有时爱忘。是讷……诺……诺德。”    
    “这不可能,”我立刻说,“您刚刚读到拉韦尔尼。”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毕竟他从未谈起他的阅读方法,这种狂热应该是秘密。果然,他不知所措,撅起嘴唇好像要哭,接着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翻看十几张明信片。    
    但是,三十秒钟以后,一种强烈的热情使他膨胀,他再不说话就会爆炸了。    
    “等我完成学业以后(大概还需要六年),要是可能,我就参加大学师生们每年组织的近东旅行。我想对某些知识进行确认,”他热情地说,“我还希望遇到意外的事,新鲜事,总之,奇遇。”    
    他降低了声音,一副调皮的神气。    
    “什么样的奇遇?”我吃惊地问。    
    “各种各样的,先生。坐错了火车,下错了站,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丢了钱包,误遭逮捕,在牢房里过了一夜。先生,我看可以给奇遇下个定义:一件反常的、但并不一定是非凡的事情。有人谈到奇遇的魔力。您觉得这种说法对吗?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先生。”    
    “什么问题?”    
    他脸红了,笑着说:    
    “也许冒昧……”    
    “说吧。”    
    他朝我俯下身,半闭着眼睛说:    
    “您有过许多次奇遇吗?”    
    我本能地回答说:“有几次吧。”我的身体往后缩,避开他的口臭。是的,我这样说是出于本能,未经思考。一般说来,我为奇遇而自豪。但是今天,话刚出口,我便对自己愤愤不满,觉得自己在撒谎。我这一生没有任何奇遇,或者说我甚至不知何谓奇遇。与此同时,我肩上感到重负:气馁,这气馁与四年前在河内感到的一样,那时梅尔西埃催促我与他同行,而我闭口不答,只是盯住一尊高棉雕像。思想,这个使我十分厌恶的白色大物,就在这里,我有四年没有见到它了。    
    “我能问您……”自学者说。    
    当然啦!给他讲一件事,一件出名的奇遇。但是,关于这个我一个字也不想说。    
    “这里,”我俯在他窄窄的肩头上,指着一张照片说,“这里,这就是桑蒂亚纳,西班牙最美的村庄。”    
    “吉尔·布拉斯的桑蒂亚纳指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桑蒂亚纳的吉尔·布拉斯》中的桑蒂亚纳。?我以为它是虚构的呢。啊,先生,您的谈话真使我长见识。显然您去过不少地方。”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女人怀中度过的最后一刻

    我往自学者口袋里塞满了明信片、画片、照片,然后就把他赶出了门。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我灭了灯。现在我独自一人,不完全独自一人。还有那个思想,它在我面前,它在等待。它缩成一团,像只大猫待在那里。它什么也不解释,一动不动,只说不。不,我没有过奇遇。    
    我往烟斗里装烟丝,点燃烟斗,倒在床上,用大衣盖住腿。令我惊奇的是,我竟如此忧愁、如此烦闷。即使我的确没有过奇遇,那又怎样呢?首先,这似乎仅仅是语言问题。譬如我刚才想到的梅克内斯的那件事:一个摩洛哥人扑到我身上,想用一把大折刀扎我,但我给了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下方……他用阿拉伯语喊了起来,于是来了一大群肮脏的人,他们追赶我们,一直追到阿塔兰市场。这件事,你管它叫什么都行,总之,它是我遇到的一件大事。    
    天完全黑了,我不知道烟头是否熄灭。一辆有轨电车驶过,天花板上闪过红光,接着又驶过一辆笨重的汽车,连房屋也在震颤。现在大概是六点钟。    
    我不曾有过奇遇。我有过麻烦事、事件、事故,你叫什么都行。但是没有奇遇。这不是语言问题,我开始明白了。我一直珍视某个东西胜于一切,但我自己并未意识到。那不是爱情,不是,也不是荣誉,也不是钱财,而是……总之我想像自己的生活在某些时刻会具有珍贵罕见的品质,那并不需要非凡的条件,我只要求一点点严格性。我目前的生活没有多少光泽,但是时不时地,例如当咖啡馆里响起音乐时,我便沉入往昔,心里想:从前,在伦敦,在梅克内斯,在东京,我也有过美好的时光,有过奇遇。但是现在,我连这一点也被夺去了。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我明白十年来我在欺骗自己。奇遇是在书本里。当然,书本讲的事也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但方式不同,而我重视的正是这种发生的方式。    
    首先,开始应该是真正的开始。唉!我现在明白我想要什么了。真正的开始,像一声号角,像爵士乐的第一个音符,它突然切断了烦闷,加固了瞬间。它属于那样的黄昏,你事后说:“那是一个五月的黄昏,我在散步。”你散步,月亮刚刚升起,你很清闲,无所事事,甚至有点空荡荡的,但突然间,你想道:“有点什么事发生了。”不论是什么事:黑影里轻轻的爆裂声或是穿过街道的隐约人影。但这件小事与别的事不同,你立刻就看出它只是隐在朦胧中的一个大形态的前部;于是你暗想:“有点什么事开始了。”    
    开始是为了结束。奇遇是不能加延长线的。它的意义来自它的死亡。我被永不复返地引向这个死亡——它也可能是我的死亡。每一时刻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引来后面的时刻。我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时刻,我知道它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但我绝不阻止它的死亡。我在萍水相逢——在柏林和伦敦——的女人怀中度过的最后一刻——我热爱那一刻,我几乎爱上了那个女人——会结束的,这我知道。不久我就要去另一个国家。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再也见不到这一夜。我细察每一时刻,将它汲尽,无论是美丽眼睛里短暂的柔情,还是街上的嘈杂、黎明的微光,我都一一捕捉,并且永远将它固定在我身上。然而,那一刻在流逝,我不挽留它,我喜欢它流逝。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奇遇结束了,时间又恢复它通常的惰性。我向后转头,身后那个富有旋律的美好形态完全沉没于往昔中。它越来越小,收缩成一团,现在,结尾与开端合而为一了。我瞧着这个金点在缩小,心想我愿意在同样条件下,从头到尾再生活一次,哪怕因此几乎丧命,哪怕因此而失去财富、朋友。然而,奇遇是不能重新开始的,也不能延长。    
    对,这就是我以前想要的——唉,也是我仍然想要的。当黑女人唱歌时,我是多么快活。如果我自己的生活成为旋律,又有什么高峰我达不到呢?    
    思想一直在那里,无以名之。它静静地等待。现在它似乎在说:    
    “是吗?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可这正是你从未得到过的(你想想,你一直用字词欺骗自己,将华而不实的旅行、女人的情爱、殴斗、玻璃首饰,称为奇遇),而且将来也永远得不到——任何人也得不到。”    
    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不可能一劳永逸地离开一切

    星期六,中午十二时    
    自学者没有看见我走进阅览室。他坐在最里边那张桌子尽头。他面前放着一本书,但他不在看书,而是微笑地看着右邻,那是常来图书馆的一位很脏的中学生。那青年最初任凭他看,后来突然伸舌头扮了一个可怕的鬼脸。自学者脸红了,赶紧将脸藏在书里,埋头看书。    
    我改变了昨天的想法。昨天我太生硬了,觉得有没有奇遇都无所谓,只想弄清楚是否可能有奇遇。    
    现在我是这样想的:要使一件平庸无奇的事成为奇遇,必须也只需讲述它。人们会上当的。一个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之中,他通过故事来看他所遭遇的一切,而且他努力像他讲的那样去生活。    
    然而必须做出选择:或是生活或是讲述。例如我在汉堡与埃尔娜相处的日子,我不信任她,她也害怕我,我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但是既然我在生活里面,我就不去想它。后来有一天晚上,在圣保利的一家咖啡馆里,埃尔娜离我去盥洗室。我独自待着,留声机里放出音乐Blue Sky英文:蓝天。。我开始向自己讲述来汉堡以后发生的事。我对自己说:“第三天晚上,我走进一家叫蓝洞的舞厅,注意到一位半醉的高大女人。那女人就是此刻我一面听Blue Sky一面等待的女人,她即将回来坐在我右边,用双臂搂住我。”于是我强烈感到这是奇遇。埃尔娜回来了,在我身边坐下,用手臂搂着我,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憎恶她。我现在明白:当你必须重新开始生活时,奇遇的印象便消失了。    
    当你生活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环境在变化,人们进进出出,如此而已。从来不会有开始。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无缘无故地。这是一种没有止境的、单调乏味的加法。时不时地你会作部分小结,你说:我已经旅行三年了。我在布维尔已经住了三年了。但是也不会有结尾,你不可能一劳永逸地离开一个女人、一位朋友、一座城市。再说,一切都很相似。两星期以后,上海、莫斯科、阿尔及尔,都是一回事。有时——这种时候罕见——你检查自己的位置,发现你和一个女人粘上了,你被卷入一件不光彩的事,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一长串的日子又开始了,你又开始做加法:小时、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四月、五月、六月,一九二四、一九二五、一九二六。    
    这,这就是生活。可是当你讲述生活时,一切都变了,只不过这种变化不为人们所注意罢了。证据便是你说你讲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世上确有真实的故事。事件朝某个方向产生,而我们从反方向来讲述。你似乎从头说起:“那是一九二二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在马罗姆当公证人的书记。”实际上,你是从结尾开始的。结尾在那里,它无形,但确实在场,是它使这几句话具有开端的夸张和价值。“我一面散步,一面想我的拮据,不知不觉地出了村。”这句话就它的本意而言,表明说话人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与奇遇相隔万里,即使有事件从身边掠过,他也视而不见。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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