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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梦相约-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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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把牛的两条后腿按住,自己则两腿压住黄牛的一条前腿,一手抓住受伤的前腿,一手把药膏贴服在伤处,再用麻绳在布条边缘缠绕。我看见,花布中间因为没有缠绕麻绳,又有药膏撑着,便形成一个鼓鼓的花球。跟踢的沙包有点相似,又有点像绒球花。暖暖的,胀胀的。爸爸和那人已经起身了,黄牛还躺在地上。眼睛眯缝着,喘着均匀的气息。
  我爸上到路上,那人还感激个没完。他说,你看这咋整的,连口水都没喝,你看这咋整的……
  我们又走在路上,鸟还在叫,花朵和树叶的香味一阵阵飘来。我说,爸,新疆是干啥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爸没有跟我说新疆的事情。一路上,也没再说话,更不用说唱歌了。
  赶到水库工地时,好多人已经在挑土打夯了。我爸首先把衣服口袋里的米掏出来,交给一个男人。并说——两个人的。
  收米的人望了我一眼,目光很硬。
  我爸说,这下你去找猪草,吃饭的时候叫你。

  /* 41 */




  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3)



  我走了几步,没有离开人群。我觉得奇怪极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四周钻了很多眼,每个眼里都套着粗壮的绳子,人们一齐把绳子拽起来,把巨大的石头抛向天空,又嗨哟一声啪地落下。石头便在空中飞一下,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抛起来,再砸下去。整个抛起石头和砸下石头的过程,都伴随着节奏明快的劳动号子。所有人都在喊叫,所有人都喊声震天。几个长辫子女孩走过来,好像排了队一样,一个跟着一个,一字儿排列。前面走了,后面又跟上,好像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姑娘,多得没法数,多得走不完。每个人都挑着竹筐,竹筐里是满满的泥土。她们把泥土从低处挑到高处。除开打夯和挑土的人以外,散落在各处的就是挥动铁铲和镢头的人。我慢慢感到这是一个人员繁多,秩序混乱的劳动场面。不管我站在哪个地方,都有人从我身边走过,扁担和铁铲随时会挂住我的衣裳和竹篮。我只得往人群外边走。
  我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眼前是黑压压的人头。站在人群中间,感到人们很忙碌很混乱。从高处看,就不一样了。打夯的基本上都是男劳力,壮汉居多。挑土的,基本上全是女人,或者说全是姑娘。姑娘大多梳着长辫子,两根辫子的多些,独辫的少。独辨的女孩往往又是腰身最细,脸盘最光鲜的人。使铁铲和镢头的人散落在打夯和挑土人的四周,显得松散安静。挑土的女孩虽然没有肩并肩行走,只是一个走在另一个后面,还是能听见她们欢快的说笑声。打夯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整个劳动场面数他们最热烈最热闹,光着膀子,流着汗,劳动号子震天响。间或,还能听见打夯的男人高高地嗨一声,某个挑土的姑娘便把头一低,脸一红,其他姑娘在后面就吃吃地笑。打夯的男人则哗啦哗啦海笑,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相比之下,铲土的,挖泥的,不大有响动,低了头各干各的。我找我爸,找了好久才看见。他一个人在一个赛口上,用铲子把泥土往一堆铲,等挑土的人来以后,好往竹筐里铲。他低着头,不往四周看,也不望我。蓦地,我感到我爸很孤单,那么多人又喊又叫,说说笑笑,却没一个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走近其他人。他为什么不跟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打夯呢,要是打夯,就有人跟他说话了,就能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了。要是铲更大一个赛口的土,与其他人站成一排,干一会活,说一阵话,也挺好的。可他为啥偏偏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呢。
  在石头上坐了好久,才想起打猪草。随便扯了点蛾儿肠七星草,篮子还没打满,就看见有人端起饭碗吃饭了。我没看见我爸,我爸没有找我。他不叫我,我咋好意思去吃饭。那儿全是大人,我一个小孩,不知道该咋办。后来,还是看见了他,他正在给一个男人包扎头部。我没看见那个人受伤,但看见那个人脚下有一潭血,缸子盖那么大一块,鲜亮鲜亮,很新的那种血。旁边站着几个人,全都端着饭碗,有人给我爸比划,用筷子一指一指,然后扒拉一口饭,再给逐渐围拢的人比划。比划一下,扒拉一口饭,比划一下,又扒拉一口饭。比划的人显得很忙碌,筷子在人群中舞来舞去,上下翻卷,跟耍猴子一样。围拢的人越来越多,比划的人也越来越多,听的人就更多。很快,我爸和那个受伤的人被围在人群中间,像漏斗一样被站立的人群围在里面。看热闹的人很拥挤,声音很大,跟开批斗大会一样。我钻进人群,竹篮挂着了一个人的裤子,那个人用筷子戳了一下我的头,骂一声,瞎眼了,挤啥子挤!
  我爸给那个人头上缠了几圈白纱布。我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纱布,只知道那个人受伤了,我爸在帮他。
  我爸挤了出来,我也挤了出来。没等我爸叫我,我就往他跟前走。我提着大半篮子猪草走到吃饭的人中间。我爸一手端一只碗。一只碗里是半碗米饭,另一只碗里是半碗锅巴渣子。我爸把盛着米饭的半碗饭递给我,自己端着半碗锅巴渣子。然后递给我两截树枝。我知道,树枝是筷子。我想跟我爸换碗,那么香脆的锅巴咋不给我吃。望他碗的同时,顺便望了一眼其他人的碗。直觉告诉我,我和我爸碗里的内容跟别人不一样,究竟哪儿不一样,又说不出来。渐渐地还是发现了秘密,原来不一样的是,别人的碗都满荡荡,有的满得还冒了尖。冒尖的米饭上覆盖着绿色的白菜叶子。而我和我爸的碗里除了米饭和锅巴渣子,什么也没有。我爸已经吃起来了。他低着头。我又望了一眼别人的碗。这时候,就看见了一双愤怒的眼睛。这是一双男人的眼睛。明亮而年轻。他大口嚼着饭菜,扒拉饭的时候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他把一口饭扒进嘴里,嚼着,眼睛却盯着我。我看见他的嘴动得有点奇怪,嘴动的口型和嚼饭的口型不大一样。好像在给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说——去他妈的,咱们都吃不饱,还有吃闲饭的!
  我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我爸。我用树枝把饭往嘴里扒。米粒干硬松散,比家里的饭好吃多了。可我吃得很慢。当我实在忍不住再看那男人时,眼睛一瞟,又看见了另一双眼睛,不是别人的眼睛,而是收米人的眼睛。同样仇恨,同样凶狠,凶光中夹杂着另一种东西,旺盛的,繁茂的,那种东西叫什么呢,叫什么?哦,那个东西叫鄙夷,对,就是鄙夷。
  那一刻,我急坏了,有点想撒尿,还想说话,想哭。我想说的是,我爸交的是两份米,不是给你说了吗,别人不知道,你咋会忘了呢?
  我望了我爸一眼。他在一旁抽烟。我想给他说,你给他们说说,你交的有我的米,我没有白吃,你给他们说一声。你还帮人收拾伤口,你都耽搁了吃饭时间,才吃了半碗锅巴渣子。那种伤他们都能包扎,可只有你干,他们都忙着抢饭吃。
  我没有把话说出来。他把二指宽的纸片放在手上,伸手从口袋里摸了点烟丝,把烟丝往纸片里卷,卷一阵伸出舌头舔一下纸片,再卷,再舔一下纸片,直到把卷好的烟安放在烟锅上。
  嘴里含着米粒,看着他。听我妈说,我们家那只英雄牌钢笔可好使了,等我哥上中学就给他用。我说我也要用。我妈说,你哥用完后你用。我就一直操心着那支钢笔。可我一直不知道钢笔长的啥样子。我妈说,以前你爸经常把笔插在上衣口袋上。我说钢笔还是早点给我们使吧,别等我们上中学,现在就用吧。我妈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 42 */




  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4)



  我把饭吃得很慢,想象着上衣口袋插只钢笔,手上卷着纸烟,穿着粗布汗衫的爸爸是个什么样子,那个样子比他现在排场还是邋遢。口袋插只钢笔的人会跟这些人一起干活吗,他们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吗。我想快点吃完饭,吃完后赶紧上山打猪草,但总觉得喉咙堵着东西。我爸没催我,他大概想饭粒太硬,又没菜下饭,才吃得这样费劲。我却感到肚子很饿,但吃不下去,也不想再吃。
  从那以后,我不喜欢跟大人一块出去。不管是跟我爸出去,给人看病给牛灌药,还是跟我妈赶集。我情愿一个人待着,一个人打猪草,一个人踢毽子跳房子。
  我爸到底到哪去了呢。放学后,尽管不想跟人说话。还是问了我妈。我妈说,小孩家问那么多干啥,打猪草去。
  我只好打猪草去了。冬天的猪草不好打。从胡豆地跳到油菜地,只有星星点点的猪草嫩芽。两头肥大的猪一天得吃三篮子猪草,外加谷糠和麦麸。胡豆和油菜也娇嫩得滴水,但那是庄稼,是庄稼就不能随便动,更不能当猪草割回来喂猪。沟坎和路边倒长着草,全是牛吃的枯草,猪是不吃干草的,猪喜欢吃绿色的东西。没办法,只好跟我哥下渠捞水草。玉泉真是个宝,东西二干渠是我们的生命线,渠水流到哪,哪的人就受益。早晨去渠里挑回一天要用的水,白天去渠里洗衣服,晚上去渠里洗脸洗脚刷尿桶,挑水浇葱浇麦地。除开队里的晒谷场,水渠边是人们经常集聚的场所。这个场所比院子活跃快乐。我哥把裤腿卷得老高,下到水渠扯水草。他不让我下水。我说,我也想下,他说,你在岸上捡拾就行了。
  水草在他手里飘飘的,滑滑的,弯曲的。扯一把,在水里摆几下,一仰胳臂,啪一声甩到岸上。我在岸上,走几步,弯一下腰,拾一把水草,装进竹篮,再走几步,弯腰,再拾前边的水草。整个水渠边只有我哥和我。他在水里弯腰扯水草,扯满一手,摆动几下,一仰胳臂,啪——甩上岸,再弯腰,将双手伸向游移的水草,淡黄的水草,淡绿的水草,油亮亮的水草。我则在岸上,跑几步,一弯腰,再跑几步,再一弯腰,捡拾那些美丽的水草。
  我们顺着水渠一直往下游方向。从我们村一直到泉西二队,再到泉西三队。整个冬天我和我哥都在水渠边,他在水里弯腰,我在岸上弯腰。我们光着脚丫子,在冬天的水渠边忙碌。回家的时候,他挑着竹筐,两只竹筐装满水草,水滴落着,滴落出两行水珠,滴落在小路两边。我提着竹篮,和我哥一前一后走在冬日的田埂上。我的竹篮也滴着水珠,水珠滴在路中间。干硬的土路上便长出了三条逶迤的湿线,一直从远方蜿蜒到我们家门口。长大以后,当我看见飞机在天空滑翔出五彩缤纷的弧线时,就会想起两个少年。两个少年,三只竹筐,四行脚印,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赤脚走在小路上,走在田埂上,走在清澈的渠水边,走在雾气升腾的清晨和云彩漫天的黄昏。路上弯曲着三条湿润的水印,婉转的,平行的,暖暖的。
  那年冬天,我们家的两头猪出奇地肥壮,过年的时候,终于可以吃到猪肉了。可我只吃到一截猪尾巴。
  我爸不在家,我妈找人把一头猪捆绑到架子车上拉到集市上卖了。另一头猪杀了,只留下猪头猪下水和一条猪尾巴。肥得流油的两扇肥肉被放在架子车上,拉车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妈跟在车后面,走到我们家院子边的时候,她回了一下头,她在望我,我正在看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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