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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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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使用的审查职能。于是作家成了自身的警察。我指的是寻求良好的形式,也就是最通常、最清楚、最无害的形式。还有几代人死气沉沉,书写得十分腼腆,甚至还有年轻人。这是些可爱的书,但没有任何发展,没有黑夜。没有沉默。换句话说,没有真正的作者。应景的书,解闷的书,旅行的书。但不是嵌入思想、讲述一切生命的黑色哀伤的书,而是一切思想的老生常谈。    
    我不知道书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有书时我们知道。没有书时,我们知道,好比知道我们活着,还没有死。    
    每本书和每位作家一样,有一段艰难的、无法绕过的行程。他必须下决心将这个失误留在书里,使它成为真正的、不撒谎的书。孤独,我还不知道它后来如何。我还不能谈论它。我相信的是这种孤独变得平凡,天长日久变得平庸,而这很幸运。    
    当我第一次谈到法国驻拉合尔大使的夫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副领事之间的恋情,我感到毁坏了这本书,使它辜负了期望。可是没有,它不仅站住了,而且不负所望。作家也有失误,像这种失误,它实际上是机遇。成功的、美妙的失误使人欣喜,就连其他的失误,仿佛出自孩童之手的浅易的失误常常也是美妙的。    
    别人的书,我往往觉得很“干净”,但常常仿佛出自毫无危险的古典主义。大概该用“必然”一词。我不知道。    
    我平生读得最多的书,我独自阅读的书,是男人写的书。是米什莱。米什莱,还是米什莱,催人泪下。也有政治书籍,但较少。圣朱斯特,司汤达,但奇怪的是没有巴尔扎克。文本中之文本是圣经中的《旧约》。    
    


第三部分受到处罚的爱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摆脱人们可能称作的危机,神经性危机或迟缓、衰落的危机,它仿佛是虚假的睡眠。孤独也是这个。一种写作。而阅读就是写作。    
    有些作家感到恐惧。他们害怕写作。就我的情况而言,也许我从来不害怕这种恐惧。我写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书,但它们有读者。最近我读了其中一本,我有三十年没有重读它,我觉得它很精彩。书名是:《平静的生活》。此前我完全忘了它,只记得最后那句话:“除我以外,谁也没有看到他淹死。”这本书是一气呵成的,根据的是谋杀案十分阴暗的普通逻辑。在这本书里,你可以走得比书本身更远,比书中的谋杀案更远。走向你不知道的地方,走向对那位妹妹的爱慕,这又是兄妹恋爱的故事,是的,是永恒爱情的故事,令人炫目的、冒失而受到处罚的爱情。    
    我们因希望而患病,我们这些六八年的人,我们寄希望于无产阶级的作用。我们,不会有任何法律,任何东西,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医治好我们的希望症。我想再加入共产党。但同时我知道不应该。我还想对右派说话,带着全部愤怒去辱骂它。辱骂和写作一样强有力。这是有对象的写作。我写文章辱骂一些人,这和写首好诗一样痛快。我认为左派与右派截然不同。有人会说这是同一些人。左派中有贝雷戈瓦,谁也取代不了他。第一号贝雷戈瓦就是密特朗,他也不同于任何人。    
    我可与众人一模一样。我相信走在街上从来没有谁回过头来看我。我是平庸。平庸的杰作。就像《卡车》那本书中的老妇人。    
    像我对你讲的那样生活,在孤独中生活,天长日久会冒风险。不可避免。当人孤单时会失去理性。我相信这一点:我相信当人完全孤单时会精神错乱,因为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产生个人的谵语。    
    人永远不是孤单的。在身体上永远不是孤单的。永远不。人总是在一个地方。他听见厨房的声音,电视或广播的声音,在邻近的套间,在整座大楼。特别是当他从不要求寂静时,不像我那样。    
    


第三部分进程中的死亡

    我想讲一件事,我第一次曾讲给为我拍过片子的米歇尔·波尔特听。在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与大房子相通的那间被称作食物贮藏室的“小”房子里。独自一人。我在那里等米歇尔·波尔特。我经常这样独自待在安静而空荡荡的地方。待上很久。那一天,在寂静中,我突然看到和听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贴着墙,一只普通的苍蝇在做垂死挣扎。    
    我在地上坐了下来,免得吓坏它。我一动不动。    
    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我和它单独在一起。此前我从未想到苍蝇,除了诅咒它以外。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憎恶全世界的这个灾星,带来瘟疫和霍乱的灾星。    
    我走过去看它死去。    
    它想从墙上脱身,花园的湿气可能使墙上的沙子和水泥将它粘住。我注视苍蝇怎样死去。时间很长。它做垂死挣扎,也许持续了十至十五分钟,然后便停止了。生命肯定停止了。我仍然待在那里看。苍蝇和刚才一样贴着墙,仿佛粘在墙上。    
    我弄错了:它还活着。    
    我仍然待在那里看,盼望它重新开始希望,重新开始生活。    
    我的在场使它的死亡更显得残酷。这我知道,但我仍待在那里。为了看。看死亡如何逐步地入侵这只苍蝇。也试着看看死亡来自何处。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厚墙,或者地面。它来自怎样的黑暗,来自大地或天空,来自附近的森林或者尚无以名之的虚无——它也许近在咫尺——也许它来自我这个试图寻找正在进入永恒的苍蝇的轨迹的人。    
    我记不得结局了。苍蝇精疲力竭,多半掉了下来。它的爪子从墙上脱开。它从墙上掉了下来。我再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我从那里走开。我对自己说:“你在发疯。”我从那里走开了。    
    米歇尔·波尔特来的时候,我把那个地方指给她看,对她说有只苍蝇在三点二十分时在那里死去。米歇尔·波尔特大笑。狂笑。她有理由。我对她微笑,这件事到此为止。可是不:她还在笑。我现在向你讲的时候,就是这样,是真话,我说的是真话,刚才讲的是苍蝇和我之间的事,这还没有什么可笑的。    
    苍蝇的死亡,是死亡。是朝向某种世界末日的进程中的死亡,它扩大了长眠的疆界。我们看见死去一条狗,我们看见死去一匹马,我们说点什么,比方说,可怜的畜生……但是对苍蝇的死,我们什么也不说,不做任何记载。    
    现在我写下了。人们可能冒的风险也许正是这种十分凄惨的偏移——我不喜欢这个字眼。事情并不严重,但这件事本身,全部,具有巨大的意义:无法企及的、无边无际的意义。我想到了犹太人。我像在战争初期一样仇恨德国,用整个身体,用全部力量仇恨它。在战争期间,看到街上的每个德国人,我就想到要谋杀他,臆想和完善这个谋杀,我想到杀死一个德国肉体时的那种巨大快乐。    
    如果作品接触到这个,这只垂死的苍蝇,那也很好,我是指:写出写作的恐惧。死亡的确切时刻,既然被记载,便已经使死亡成为无法企及的,使它具有普遍意义,也就是说在地球上生命的总图中具有精确的地位。    
    


第三部分被封闭在你的书里

    苍蝇死亡时刻的精确性使它有了秘密葬礼。证据就在这里,它死了二十年,我还在谈论它。    
    此前我从未讲起这只苍蝇的死亡,它持续的时间,它的缓慢,它难以忍受的恐惧,它的真实。    
    死亡时间的精确性反映出与人的共存,与殖民地民族,与世上庞大无比的陌生人群,与处于普遍孤独中的孤单人们的共存。生命无处不在。从细菌到大象。从大地到神圣的或已死亡的天空。    
    对于苍蝇的死,我没有做什么事。光滑的白墙,它的裹尸布,已经在那里,它的死亡成了一个公共事件,自然的与不可避免的。这只苍蝇显然到了生命的末日。我无法抑制自己不去看着它死。它不再动弹。还有这一点,我也知道人们不能说这只苍蝇存在过。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从未像刚才那样讲述过,甚至包括对米歇尔·波尔特。我当时还知道的,看到的,是苍蝇已经知道渗透它全身的冰冷就是死亡。这是最可怕的。最出人意料的。它知道,它也接受。    
    孤零零的房子是不会这样存在的。它周围必须有时间,有人,有故事,有“转折点”,有像婚礼或这只苍蝇死亡之类的事,死亡,平凡的死亡——单数与多数的死亡,全球的,无产者的死亡。战争,地球上巨大如山的战争所造成的死亡。    
    那一天。我约好要与朋友米歇尔·波尔特单独会面的那一天,没有时刻的那一天,一只苍蝇死了。    
    我瞧它的时候,突然到了下午三点二十分多一点:鞘翅的声音停止了。    
    苍蝇死了。    
    这位蝇后。黑色与蓝色的蝇后。    
    这只苍蝇,我看见的这只,它死了。慢慢地。它挣扎到最后一刻。然后它完了。前后大概有五分钟到八分钟。时间很长。这是绝对恐惧的一刻,也是死亡的起点,朝向别的天空,别的星球,别的地方。    
    我想逃走,但我同时对自己说应该朝地上的这个声音看看,因我曾听到一只普通苍蝇死亡时那种湿柴着火的声音。    
    是的。是这个,苍蝇的死亡,它成了文学的移位。你在不知不觉中写。你写如何看着一只苍蝇死去。你有权这样做。    
    米歇尔·波尔特,当我告诉她苍蝇的死亡时刻时她大笑不止。现在我想,以可笑的方式讲述苍蝇死亡的人也许不是我。当时我无力表达,因为我正瞧着这个死亡,这只黑色和蓝色的苍蝇的死亡。    
    孤独总是以疯狂为伴。这我知道。人们看不见疯狂。仅仅有时能预感到它。我想它不会是别的样子。当你倾泻一切,整整一本书时,你肯定处于某种孤独的特殊状态,无法与任何人分享。你什么也不能与人分享。你必须独自阅读你写的书,被封闭在你的书里。这显然有种宗教味道,但你并不马上有这种感觉,你可以事后去想(正如我此刻做的),根据某个东西,比方说生命或对书的生命的答案,根据话语、呼喊、闷声的吼叫,发自世界各国人民的这些无声的可怕声音。    
    


第四部分南部的粉色天竺葵

    在我们周围,一切都在写,这一点应该有所觉察,一切都在写,苍蝇,它也写,写在墙上。在大厅里,在池水所折射的光线中,苍蝇写了许多,可以填满整整一页纸,苍蝇的字迹。它会是另一种文字。既然它可能是文字,那么它就已经是文字了。有一天,也许,在未来的世纪中,人们会阅读这种文字,也会识辨它和翻译它。于是一首难辨而广阔无垠的诗会在天上展开。    
    然而,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例如,对布朗肖来说,就是这样。疯狂围绕着他。疯狂也是死亡。巴塔耶就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躲避自由的、疯狂的思想?我解释不了。    
    关于苍蝇这件事,我还想说几句。    
    我仍然看见它,看见这只苍蝇在白墙上死去。先是在阳光中,后来在方砖地上阴暗的折射光线中。    
    你也可以不写,可以忘记苍蝇。只是看着它。看它也在挣扎,可怕的挣扎记入虚无的、陌生的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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