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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1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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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这件事,那种抑扬婉转的情调,毫不重复的骂词,竟有一种奇妙,使我感到词语的贫乏,实在无法形容。 
  这些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骂人歌声,也终于在桐升麻子翻身上床之前,或之后,近抵眉前。 
  他耳朵不大好,不一定能听到。 
  可是他也驼背,上床也不一定就睡死了,况且骂声不绝如缕…… 
  直到有一天,(是夏天?是秋天?反正是有鸭子的季节)常年遭受菜蔬被窃之苦的人家才算松了口气。那天,院子中心,大巷弄旁边喧闹异常,从大巷弄口子上斜身子能看到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那是鞭炮是半空中爆裂后所形成。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桐升麻子屋前鼎沸人声相应和。 
  我踮足看到桐升麻子躺在厅屋里一床席子上。 
  我又一次仔细地看到这座坐镇大院子中心的老屋。一共有两间。一间是木板做的,是厅屋。相当于客厅。另一间是青砖砌的,是房屋(卧室)。……跟我以前看到的一个样。 
  同时,太阳光(?)照着厅屋里的沟沟壑壑,抬头看晃人眼睛。桐升麻子和躺在一幅沙土地图上一样。横断山脉,长白山脉,近点的雪峰山脉;长江,黄河,近点的资水,在他身下排列蜿蜒。 
  第二天,木匠做好了新鲜的棺木。小伙子给涂上墨汁。桐升麻子被装了进去。他的驼背怎么处理?至今依然是个谜。 
  来自村中的意见,推选出高年硕德的老人,主持了丧事。出山那天,膘壮的人们抬了棺木,瘦小点的手持大铳,在天空中訇地炸响,冒出几缕蓝烟。锣鼓、唢呐、钹,人,畜生,众声相和,热闹了溪水平衍的两岸…… 
  坟山据说是桐升麻子亲自选好的。在朝阳庵右侧。左有茶林,右有水井,前有溪流,后有重山。“沙环水抱,”风水先生说:“这个娘卖×的,葬了股好坟。” 
  置棺坑前面,桐升麻子埋着一块砖头,一个鸡蛋。迷信的说法,砖是金砖,来世财运亨通;鸡蛋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四时神髓,要是起了血丝,来世必荣华富贵,为人上之人。被挖坑的一锄头勾了出来:  “信什么迷信……”  砖头落入水田。鸡蛋也摔破了,马上被一群蚂蚁爬满了。我看到有黑色山蚂蚁和小红蚂蚁。 
   
  我最难忘一双女人的手 
   
  一九九九年,人们所说的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那时候,我在湘西南和一个女孩恋爱。有一个下午,我走进奶奶家的木板房子,发现屋里真黑。灶台边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那个人身子小小的,灶火的红光照在她脸上。我问坐在一旁的姑妈,这就是樱子吗?姑妈笑着对小姑娘说,叫哥哥呀。 
  在此之前我见过樱子几次。那时她很小很小,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一对罕见的单眼皮。我跟她说,有一次在堂屋里,我轮流背着你和你弟,满屋子跳,像只袋鼠。她咯咯直笑,又说,一点也记不得了。 
  又问她多大。说是满十一岁,吃十二岁的饭。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最后几天阳光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跑满资江之滨那个小城的每个角落。我的手却是冰冰的。只是因为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很冰。在街道与街道之间,我拉着樱子小小的手,她的左手放在我右手的手心,有奇异的温暖。我在近乎金黄的河边反复说你不要放,一放我就冷了。樱子睁大了双眼,也许她认为我的手不应该像冬天的江水那样冷得不像个样子。但是她的手还是如我所愿地抓得更紧了,她一边摇晃我的手臂一边说,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呢?我回去以后,你怎么办?我说,走,我带你到山上去玩。 
  山是县城背后还没被挖开的山。还很胖的一座山。山上有很多树,还有各色野花野草。山深处草色很青,虫子安静地呆在自己的领地,春色关不住。不过高高的树的枝桠仍然什么也没有,朝天伸出硕大的手臂,天上呆满了动物。我们穿过一大片丛林和茅草,来到一小块草地。樱子抱着沿途采来的野花,让我给她编个花冠。我依言照办,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我的手指,一抹淡红的血印在白色的花瓣上。我把那些小刺一个一个弄掉,她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你呢?她说我也不疼。她问我的时候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只是清澈得很。我笑了一下,很累地躺下。她把小小的头放在我的臂弯里说哥哥你看那儿有一只鸟。我朝她手指着的方向看,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有些云在活动。我摸到她脖子上有根细线,她说刚才真的有只鸟经过那里不过一下子就不见了。我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根线。她说。她把那线解开。是一根红线,勾着一个小小的玉坠。蓝色的光。她爬起来把那东西系上我的粗脖子,勒得我很舒服。她说哥哥你脖子怎么这么粗啊。我感觉冬天忽然一闪不见了,像那只鸟。看来春天打算在这里住下,打算在我们身边修一座小茅屋。当然这是后活,当时的情形是我在樱子的手心划来划去,问她暑假还来吗?樱子咬住她的而不是我的下嘴唇,出神地偏头思索,说,不知道。 
  我们就下山。发现路消失在杂树野草丛中。只听见各种声音在树外面叫。我跳下一堵不高的山崖下去找路。路找到了,路口就在我膝盖跪下的地方。我的膝盖碰在一块尖石上,血流出来,裤腿红了。我把樱子接下来,樱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嚼一把茅柴叶子,嚼成糊状了就糊上伤口,血神奇地止住。我觉得她的泪有点多了影响了她眼睛和脸庞的美丽,就给她把泪水擦去,我觉得她唇上的绿色汁液颜色有点深了就过去尝尝,我说真苦啊樱子,樱子笑了。 
  第二天她就走了。在车站我拉过她的小手亲了一下。姑妈看到了,樱子的脸飞起红云。 
  接着你应该可以猜出就是开学。开学了就是二零零零年了。在这一年里,我很想念樱子。我记起了日记。每天花一笔时间想她我觉得很不够,就记起了日记。还是不够呀,我必须让她知道我想她。我按她给我的地址写了三封信过去,我每天去一趟收发室,但是并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后来我知道她把给我的信投进了邮电局的意见箱。在上述情形下,我想我必须见到她。 
  大概是二零零零年四月份,我悄悄摸黑起床,清早搭上去她那里的汽车。 
  我从来没有去过湘西。姑妈家会在哪里?我只想见到樱子,于是去她的学校。在车上我看见散学的儿童背着书包在路上打闹。天色渐黑。我有点伤心。又担心。站在他们学校门口,里面的操场空空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这时,两个小女孩走过我的面前。其中一个打着伞,我没有看清她的面容。我看着这个拿伞者的背影,心想那真的是樱子吗?跟着她们两个,穿过了两条街,来到一个斜坡上。这是这个小镇最后一条街了,透过层层叠叠的房子,可以看见去年收割过的稻田。我试探地轻叫一声“樱子”,她转过头来了!跑过去举起她小小的身子,她鞋上的泥巴高兴地跑到我的裤腿上。 
  同行的小女孩说她先走了。樱子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哥哥你手又冷了。路边散学回家的学生一群一群地看着我们,我心里只想着我的小樱子,因此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其中的女生长得如何。 
  甚至那个湘西的小镇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觉得十分亲切,仿佛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了。樱子陪我来到集市,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我听她背书,背的是那课《武松打虎》。樱子用她好听的声音对我说:店家,筛三碗酒,切二斤熟牛肉来! 
  但是我只这样了一天,就不得不回去。姑妈说高三你怎么能跑这么远出来玩呢?我不知说什么好。樱子送我到一条叫渠河的河边,说哥哥等你再来我带你到这里来玩。 
  现在两年没见到樱子了。一九九九年冬天我曾经告诉樱子我真喜欢她。我在一堆卵石上说我肯定要娶你的,樱子。不管在我身上发生多少游戏,这总归是句真话。二零零一年的冬天到了,我的手又开始冰凉冰凉,使我很不舒服。 
   
  一九九三年的马蹄 
   
  北方的夏天和南方的酷热截然不同,但是无论身处何地,我对回家同样怀有莫名的恐惧,它像一阵雷阵雨,让我爽快的同时,带来了迅疾猛烈的冲击力量。 
  可能在我出生不久,河滩上还没有马匹嘶叫的时候,我们村就接上了电灯,所以我记忆里没有摸黑的记录。后来竟然有两三户人买来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好像是金星牌的。它们无情地占据了少年和儿童的大部分夜间时光。月光被随意抛弃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清澈的眼睛里跳动着一个个雪花一样的屏幕。万一停电的晚上,我们也许会呆在家里,一边听剁猪草的声音,一边做作业,一边想《封神榜》下一集的情节。偶尔,会听到有趣的故事。有的是纯粹有趣,有的教育着人,励志、尚俭、劝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让我以为世界有说不出的美好,就算暂时不那么美好的,也会被改造、剪除、扼杀,变得比美好更加美好。 
  一九九三年,上初中之后,为数不多的几则故事,变得跟我的家族密切相关。话题主要集中在如何做一匹千里马,勤奋刻苦,光宗耀祖。我是长孙,我不光宗耀祖,谁光宗耀祖。我爷爷总是说:你爸爸他们不能读书,是怪那个社会,你们现在可以读书了,就要攒劲,不要整天吊儿郎当。具体为什么社会不让我爸爸他们读书了,我一直不甚了了;我想,那时不照样有人考上了大学吗?社会还是让人上学的呀。 
  直到有一次,我爷爷像一只老黄牛一样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抚摩着我青春期的身体,说,力子,你不知道,那时你爸爸读书成绩很好,但是别人不让他读书啊。那时读高中是靠推荐,公社都喊了广播了,让你爸爸去,但是寅升那时是党委书记,他把你爸爸的名额给了他儿子了,还对你爸爸说公社让他到茶场里去。我听了没吭声。爷爷继续说,寅升说的那些话,你不知道有多撑人,我还记得那时是走到现在锅毛屋前,我砍柴回来,遇见他了,他说:要是你们家里以后能读到书,我就舔干净你的屌!我爷爷说这些话的意思是:现在暂时没人阻挡你读书,赶快读吧。人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争一口气。当然他的话还包含一些别的意思,但是当时,我相信他认为争气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 
  可惜我一点也不理解他的苦心。初中三年很快被我混了过去,我成绩平平,勉强考上高中。高一有了点起色,马上又跌落谷底。高三才弄到我爷爷梦寐以求的第一名,那时,我回去,真的看到他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喜气洋洋的英武之气,再说起那个古老的家仇事件,欢喜也更多地代替了愤恨。 
  在初中的后半部和高中的前半部,我的青春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过去了。不用说,我很烦。看到什么烦什么。我不愿意回家。有一次,一个老师迎面扑来,质问我:你为什么放假不回家?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其实没有什么高深的答案,一切只是因为我处在万恶的青春期。 
  我变成一个怕回家的人,那是哪一天?我无法回忆起这一切。在我比青春更小的时候,家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八岁那年,我爸爸打工去了,我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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