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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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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您住这里?”陈小炮跟她打了招呼。

  “是啊。”她显然是本地人,普通话说得很别扭,头一个字就没有咬准确。

  她们上了台阶,来到一个门口,见门上并无暗锁,只有一个铁环链搭在铁璩子上,用一根小棍子插上当锁。湘湘扯掉小棍子将门推开,里面四壁空空。墙上的石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颜色模糊的砖块来。没有剥落的部分也已经不是白色了,黑一块,黄一块,花斑点点。天花板上是蜘蛛的打猎场,丝网东牵西挂,使蚊子和苍蝇插翅难逃。地上潮湿是这间房的最大特点,灰尘在水泥地上结成了块,还在继续冒出水来。后面的窗框上钉着铁条,透过玻璃可隐约见到窗外长满了茅草和藤蔓。

  邻居大娘好奇地走过来,站在离她们十步远的地方望着许淑宜一眼不眨。

  “大娘,您家几口人?”陈小炮与她攀谈起来。

  “四个人。”她伸出四个指头,“老头子,还有一个女,一个崽。”

  “大伯在哪儿工作?”

  “在军人服务社。”

  “做什么的?”

  “补鞋。”

  “哦!就是那位修鞋的朱师傅?”

  “是呀!是呀!”

  朱大娘连忙进屋搬出几条矮木凳来,热情地招呼客人们说:“同志,坐吧!”

  “不坐,大娘,我们有事呢!”还是小炮说。

  “哦!”朱大娘不善于多话。

  “大娘,”小炮又问,“这两间房原来住人了吗?”

  “没有住人的,”大娘摇头说,“只装了一些锄头、铁铲,昨天才搬走的。”

  “这不像是宿舍啊,连厨房都没有。”

  “没有厨房的,在台阶上搭个棚煮饭吃,你看我们,就是这样子的。”

  陈小炮向那头望去,见台阶上用零碎木片和油毛毡搭了一个挡雨的半边洞窟似的棚,里面放着烧煤的炉子,堆着引火柴、煤球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个很好,天热时煮饭凉快。”朱大娘热情介绍她的经验。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啦?”小炮又问。

  “去年搬来的,一年了。”

  “你们搬来以前这个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听说是修工事的时候放哨的住在这里,后来不住人了,旁边的生产队借了这个地方装肥料,放工具。我们搬来才把肥料搞走的。”

  当陈小炮与朱大娘攀谈的时候,许淑宜母女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对话内容她们都听清楚了。看完了这一间,再看另一间,两间房的基本情况一样,只是靠头上的那一间更加潮湿罢了。望着眼前的情景,听着耳边的对话,感慨万千。一夜之间,人的景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当老头子是司令员的时候,就有那样多的方便摆在他身前身后,家属子女也都沾光。需要什么东西可不能轻易开口,随便说一声,就不知会忙坏多少人。许淑宜深深地记得一个教训: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后勤部有位副部长也在。在闲谈中,许淑宜说到,她很喜欢一种叫作雪衫的树,把那种树着实赞美了一番。说话的无意,听话的有心,几天以后,整整一个连的部队,整整一个汽车班,为了把望海公园的雪衫,挖出四棵来移栽到司令员的院子里,停止了紧张的军训,忙碌了两三天。司令员从部队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在许淑宜面前大发了一通脾气。怒冲冲地训斥道:“祸根就是你!多嘴多舌,搞得影响不好,老百姓知道了会怎么说呀!你给我拔出来,背回去!”从此,许淑宜才知道,说话可得小心了。现在,老头子把官职一丢,他几十年对革命的贡献就变得一钱不值了。就连他的妻子,一个没有犯任何错误的老干部,也跟着把历史功绩赔进去了!潮湿、肮脏且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在四面墙上,写满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公式:

  贡献——一文不值

  官衔——价值的标准

  “难怪都怕丢官啊!”许淑宜不由得想到房间以外去了。这时,她感觉到屋里有一股湿气夺门而出,钻透她身上的衣服,渗进皮肤,侵入骨髓里去了,那害了大骨节病和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的膝关节,猛然间一酸,失去控制,几乎跌倒。她使劲抓住门框,颤颤巍巍地坚持着,脸上和身上冒出毛毛虚汗来。

  “妈妈!”湘湘早已忍不住了,一见妈妈如此,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赶紧将妈妈搀住。

  “快不要哭!”妈妈小声叮嘱她说,“人家看了会笑话我们。”

  “你的腿会在这里瘫痪了呀!”

  “也不一定,孩子,环境差了,本身的抵抗力可能会增强。”

  “那是你自己安慰自己。”

  正在跟朱大娘说话的陈小炮,回头看见了这里的情况,也赶过来搀扶许妈妈。朱大娘见了,赶紧进自己屋里去,搬出一张帆布躺椅来,招呼许淑宜躺下。

  “你们要搬到这里来住啊?”朱大娘关心地问。

  “是的。”

  “这个地方好潮湿的,地下出水呀!”

  “朱大娘,您洗衣服去吧!别耽误您的事了。”陈小炮有话不便当众说,因此把热心的邻居支走。

  “唉!”朱大娘认真望一眼脸色苍白的许淑宜,怀着同情心,又无法相助,叹一声回她“厨房”那边洗衣服去了。

  陈小炮目送她走后,回过头来,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躺椅扶手上,按她自己愿意的方式,叫了许淑宜一声,说开话了。

  “妈妈!怎么办?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做绝了,都是那个戴眼镜的鳄鱼干的。我可不是为我爸爸辩护,我爸爸进医院以前明明跟他说了,要考虑到您有风湿病,别的条件可以将就,就是不能潮湿。江醉章当面答应得好好儿的,偏要故意这么做,多狠毒啊!怎么办?卸不卸车呢?已经到这儿来了,那个地方也回不去了,总不能住在车上吧!人家交代了,汽车只能用一上午,怎么办?”

  “我们不卸车他会来扔?”湘湘擦一把眼泪说。

  “你以为江醉章做不出。”

  “还有你爸爸呢?”

  “我爸爸是糯米团长,你不知道吗?再说他也不在家,从北京一回来,病就发了,硬挺了两天,不行,只得住医院,还不知哪天回呢!”

  “不卸车!就不卸车!看他把我们怎么的。”湘湘赌气说。

  “我说湘湘,”陈小炮站直了,将两只手都叉在腰上,“你不要拨错了算盘子儿,这不是以前了,你爸爸不是当官儿的了,跟修鞋的朱师傅一样。能看成一样就够照顾的啦!你还没有转过弯儿来?”

  “孩子,”许淑宜使劲拉着扶手将上身抬起来坐直,“搬!”

  “妈妈!”湘湘又涌出两行眼泪,“搬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朱师傅一家能住,我们也能住嘛,住下来再想办法改造环境嘛!”

  “对!”陈小炮高兴地把腿一拍说,“改造环境,就这么办,来,湘湘,别哭了,我们去调查研究一下。”

  她们推开后面的窗户,见高坡陡立,杂草丛生,墙后的水沟被堵塞了。

  “你到李小芽家里去过吗?”小炮问。

  “怎么没有去过呢?”

  “他们的房子后面也有一个陡坡,可人家为啥不潮湿呢?我去看了,后面有一条很深的沟。咱们可不可以也在这里开条沟呢?”

  湘湘为难地皱起眉头。

  “你不会?”小炮问,“别怕,跟着我干吧!”

  “你会呀?”

  “不干就不会,干起来就会了。”

  陈小炮回到台阶上来,对许妈妈郑重宣布了她的宏伟计划:“妈妈,您放心!只要委屈短短的几天就行了。今天先把东西搬进来,只架一张床睡觉,其他都随便放着。明天我们把墙壁粉刷一下。石灰我去搞,管理处的仓库里有的是,我找胡处长,他还没有撤职,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骂娘,说不定他自己还要来帮帮忙呢!粉好墙壁,我们接着就开沟,开一条很深的沟,把这座房子三面围住。我们用砖把它砌起来,免得叫泥沙堵塞。工具和砖都找胡处长借;劳动力包在我身上了。我的保皇派同学多得很,我去动员动员,都会来的。要是胡处长没有权,弄不到砖了,我们就偷,要不,公开地去抢也行。我的同学有会开车的,有会打架的,反正大家都是抢,我们也去抢,怕什么!又不是抢来装进自己兜里。”

  许淑宜听了小炮一席话,一面觉得这孩子很有办法,有能力,有气魄;一面又担心着,她太大胆了,难免捅娄子。细想一下她所提出的刷墙开沟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也许这里的环境能得到彻底改变。当然,这还是计划,未成为现实,而仅仅是计划就足以使人宽心的啦!她苦笑了一下,对陈小炮说:

  “孩子,你想得天花乱坠,能够做到吗?”

  “妈妈,您要不相信,您就睡上几天大觉别醒来吧!到时候睁眼一看,一切都变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等着瞧吧!”她把袖子一卷,“湘湘,你找朱大娘借扫把去。”说完奔向汽车,边跑边喊,“喂!战友们,下车!”

  汽车后面的挡板哐的一响,青年们跳下车来,抬着、扛着、抱着、提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物品、家具、被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喊叫声,使这个安静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闹市,蚁群搬家似地从汽车到房子跟前拉成了稀散的一线。

  高个子的陈小盔和尚未长高的李小芽合伙抬着一口大木箱。陈小盔除了抬木箱以外,背上还背着画夹子。开头是李小芽在前面退着走,陈小盔在后面往前推,走了几步,由于陈小盔看不到路面,踢上了一块石头。他提出要调过头来走,李小芽服从了,两人对换了位置。哪知这样也不行,陈小盔看不到前进的方向,退着退着,退进菠萝地里去了。

  “放下”陈小盔喊道。

  大木箱放在菠萝地里,至少在底下压着四蔸菠萝苗。陈小盔搔着头皮开始研究抬箱子的最好办法。这时候,其他人和其他家具物品都在目的地集中了。

  “怎么抬才好呢?”陈小盔自语道,“往前走不行,往后走也不行,真麻烦!”他只得问李小芽,“你见过别人抬箱子的没有?”

  “好像见过。”李小芽把握不足地说。

  “怎么抬的?”

  “好像也是这样抬的。”

  “不对,肯定不对,这样怎么能抬!”

  “那……那怎么办呢?”

  “得借一部板车来推。”

  “还得借板车去呀?”

  “不借怎么办?总不能老放在菠萝地里呀!”

  李小芽开始怀疑他的主意了,便说:“叫小炮姐姐来吧,她一定有办法的。”

  “别叫!让人看笑话,说我们连一口箱子都捣弄不了。这样,你赶快去借板车,我坐在箱盖上画画儿,等着你来,去吧!快去!”

  “你们在干啥呀?”陈小炮站在台阶上,老远对着这边喊。

  “快去!快去!让她看见了。”陈小盔一面支使李小芽去借板车,一面紧张地将画夹子取下来准备画画。

  李小芽忸怩着,迟迟不走。陈小炮见状奇怪,一个箭步跑了过来。

  “怎么到菠萝地里去了?”她问。

  “我们不会抬。”李小芽坦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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