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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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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弗陵从没杀过人,也没看过杀人。记得他见过草地上溅满了血,那是红红的血,很黏腻。他偷偷地抹了抹,感到害怕。宫中人告诉他,那是羊血,皇上生气了,羊正吃草呢,就用剑砍掉了羊头,羊喷出许多鲜血。他再也没见过血。心咚咚跳,一步步走向牢狱,听到杜周说话,说来迎他,看到杜周脸上的惊讶,但这一切都一掠而过。他只记得父皇要他来杀人,杀了司马迁。他本来是个孩子,跟东方朔在一起玩耍,东方朔只教他天真与无邪,也教他机智与聪明。不教他奸邪与权谋,他就长不大。公孙弘教他为人处世,教他帝王之术,他还是没长大。直到前几天,他进了宫,亲眼看着母亲跳进烈火中。他哭着,喊着,哭得嗓子都喑哑了,不巧的是,那一会儿他竟看到了公孙弘的举止。公孙弘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了那用丝线粘连在一起的两枚红宝石,纳入袖中。小孩子眼尖,这一眼就让他一生牢记人前的侃侃而谈与人后的行为卑琐,使他不再相信人。他有点儿兴奋,心里想着,父皇要我杀人,我就杀人,我要杀司马迁,我要杀他了。
    刘弗陵看着司马迁,不是没了羊头的羊也差不多,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这让他有点儿扫兴。本来以为司马迁会壮壮实实地站在面前,自己对他说话,责他诬蔑父皇,背叛大汉,不是一个忠臣,把他说得哑口无言,再命人拿剑来,亲自刺死他。想得明白,可一做时竟不是那么回事儿。人在身旁等着,刘弗陵知道,他一定要做,心跳狂乱,壮着胆子说:司马迁,你给我坐起来。
    司马迁坐不起来。
    刘弗陵命令人去扶他,说:你呢,《项羽本纪》写得很好,《留侯世家》写得也很好,《平准书》写得也很好,可《武帝本纪》就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坏文章。父皇生气了,要我亲手杀了你。
    司马迁身子一松,蓦地明白了,哑然失笑,太子啊,皇上他不行了,他要真不行了,是不是我就得先死?真可惜,杀了我,《武帝本纪》还在啊。
    刘弗陵说,别做梦了,就是有,我也不许他们印。他看着司马迁的脸,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痛苦,悲愤,郁闷,难过,尽写脸上。这让他心中不忍,说,我活着,你的书就不能印,我要死了,就可以印了。
    司马迁很痛苦,这个还没做上皇帝的太子,一句话就让他的《太史公记》要再等上几十年。他想,也许朱乙会死,女儿也老了,恽儿也成了一个老人,那时才能印《太史公记》?他觉得很悲哀,忍不住了,大声说,为什么不能印?你说《武帝本纪》是诬蔑皇上,哪一件不是事实,哪一件说得不对?
    刘弗陵大声问:你说父皇被方士、术士骗了,这是事实吗?
    司马迁说:是,一而再,再而三。
    刘弗陵说,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说父皇?太过分了。刘弗陵一路上都给自己壮胆,想大义斥责司马迁的罪过,说得明明白白,然后再亲手杀了司马迁。父皇要他亲自来处置司马迁,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可一见到司马迁,怎么就说不明白了?是不是文人多才,一讲起道理来,就让你只能佩服,无法反驳?他决定早早动手,说:你不用说了,我今天就要处死你,来人!
    随从扑过来,以为要动手,不料刘弗陵说,你们替我扶着他,扶他靠墙。连司马迁都惊呆了,刘弗陵要做什么?刘弗陵拔出佩剑,说,我奉父皇之命,要杀了你,要杀了你!
    他扑过去,想要动手,一剑刺死司马迁。司马迁凝神看着他,目光清澈坚定,他下不了手。蓦地想起公孙弘对他说过,皇上处理太子那件事,心里是很难过的,你要能体谅到皇上的心意,才能做一个好皇帝。皇上爱不爱太子,爱不爱卫皇后?爱。但要想到大汉,这爱就只能舍了。你想做皇上,就得舍去许多平常人的情感。刘弗陵记住了这个,他就要舍去对司马迁的好感,杀了他。父皇不是说,要他亲手杀人吗?他自言自语说,我要亲手杀了你,你是父皇的仇人,是你把父皇气病了的,是你让他躺在床上起不来的!
    刘弗陵愤怒地冲向司马迁,积聚起的怒火如山,可剑到了司马迁胸前,又停住了,下不了手。他不能杀人。
    没料到杜周从旁边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握着刘弗陵的手,向前一送,剑就插进了司马迁的胸膛。刘弗陵大喊:我不要杀人,我还没想好呢,我没想杀他,我不想杀他。他反应也快,向后拽剑,剑尖就轻轻地刺了司马迁的心脏一下……
    是泰山,是琅琊山,群山飞舞,乱云飞渡,所有巡幸路上、封禅仪式上见到的群山都在眼前飞舞。黄河蜿蜒,芝水呜咽,密如蛛网的河水织成了细细密密的血管,直流向人类的心脏。心脏跳动着,就唱出古老的激越的情歌,回旋在井田上,回旋在阡陌里,同桔槔声响相谐,同桑间的舞步成趣,河水扑簌簌地流,声响平和,歌声欢快,歌声呜咽,歌声悲凉,直捅你的心脏,倏忽灌满了身心。天地自在,从河水旁站起了人类,就像血管旁生成的肌肉一样,世界充实了,完美了,人类就生生死死世世代代地存活着。心疼,疼得轻,丝丝缕缕的疼痛慢慢地传遍全身。
    司马迁凝视刘弗陵,这是又一个大汉皇帝,他的帝王生涯是由刺杀了司马迁开始的。
    刘陵坐上了船,吴事心里总惦念着,觉得该把刘陵带去,要她给皇上一句话,或是一个交代,皇上的病情或许会好些呢。但他拿不准要不要把一身孝服的刘陵带到刘彻面前。刘彻肯定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刘陵坐在船上,她的坐姿跟刘彻最后一次离开水榭是一样的,也是坐在那里看着水榭一步一步的退远了,一直面无表情。
    吴事说,长公主,跟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不穿这身衣服?皇上肯定很想见你,你这样一去,会吓坏他的。
    刘陵笑笑,说,皇上要死了,我去吊祭吊祭他,不好吗?
    吴事说,他最惦念的就是你了,临死前安排的事儿,竟是哪一回也不落下你。皇上有那么多妃子,他都没想留下一句话,长公主,你就换身衣服,去看看皇上吧?
    刘陵说,我就这个样子去,让去就去,不让就不去。
    吴事把刘陵带到刘彻的榻前。刘陵清楚地记着,这屋子的摆设就跟许多年前一样。刘彻躺在床上,神志有点儿不清,但他双眼盯着刘陵,像有话要说。刘陵就凑过去,听他说什么。
    刘彻说,有什么解不开,说不开的呢?我姓刘,你也姓刘。
    这是刘彻活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彻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他梦见了他的女人,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那个女人斜躺着,是一个求他垂顾的姿势,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是司马迁,长着同司马迁一模一样的面容。
    2001年6月构思
    2004年初成一稿
    2005年8月完稿

给自己一个说法(后记)

    写《司马迁》时,心里很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在写作中,我时常想: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艰难,这么没有出路,这么没有尽头?况且他早已不是个男人了,没有做男人的尊严和乐趣,一生就这么在沉重的负轭中踽踽而行。
    人的生命有两重性,兽欲的人要求的是释放,便有了肉体的盛宴,有了人类的延续;人性的人要求理性,向往用智慧的光芒辉映人类,这使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生灵都有了仁慈。但为什么司马迁不能成为一个自然的人呢?他像那些可怜的家禽牲畜一般被人阉割了,生命只剩下了躯壳,虽然还能喘息,但这也只能说是苟延残喘;人还活着,却活得卑微琐碎。活在苟延残喘、鸡零狗碎中的司马迁,竟写下了《史记》这部不朽史章!想想人也真是够神的。在此,我们应该承认,从司马迁起始,文人的两重性就被决定了,他们能生活在最卑微的环境中,也能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创造最伟大的著作。换个说法,不管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也不管后来的人怎么看,历史与文学总还会有的,无论你怎么压迫它,怎么看不起它,践踏它,它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世,流传于世,哪怕像是司马迁和他的《史记》那样残损地存在,残损地流传。
    文人的华章都不会那么老实,都可能存在两重性,一方面它是人性卑琐的证明,一方面它是委曲求全时的发泄。就因为具备这两重性,中国文学才更色彩斑斓。谁能阻止一个人在他私下抒写的文字中说几句胡话呢?谁会在意它的求实与愤懑呢?只要它是实实在在的,它就是有用的,人们一再视而不见,或是曲解这文学曲解这人类的独特语言,把它驯化成温和而详尽的说明,以求说服人,不去太苛求自己。人生本来就不那么容易,何必总给自己过不去?
    司马迁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文人。中国文人的根性与智性,几乎都能从司马迁的身上找到影子,找到理性与感知并存的依据。司马迁在生命过程中的种种努力,成了一代代文人的生命写照。也就是说,你只能像他,你舍此无他,你只是他的一个翻版,被他一代代一次次一层层地翻印。你还有自己的什么创造吗?没有了,你只是他,他也是你。
    文人有失落感,有双重性,就具有了复杂的性格。你能从司马迁的身上看到自己,看到中国文人的品性。你可以发出叹息,可以很在意你的文章,但你总躲不开他。司马迁的得意是小得意,你也有这种小得意。司马迁的患得患失是一种狭隘,你也不见得宽厚;司马迁的惧怕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担忧与恐慌,你也同样,生命在你手里从来就是一种担惊受怕,从来就轻松不起来。
    没有人从自己出发研究司马迁,更没有人像研究自己一样去研究司马迁。每逢说到自己,便言过饰非,便口是心非,司马迁便成了他人,便在司马迁的痛苦与审慎中逃逸。说得更露骨一些,你那是害怕承担艰难,害怕承担痛苦。那是因为司马迁已经替你承担过了,你把你的怜悯送与他了。
    但你还有没有一丝不安,有没有一丝感动,有没有一丝惧怕呢?
    你肯定有。
    卑琐使你忘记了他是与别人一样的人,使你忘记了你本该的担承。人类总得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寻求新的精神与食物,在这一点上,你与司马迁永远无法分离,你与他是骨头连着骨头,筋连着筋的。
    因此,你要生存下去,你就得给自己一个说法。
        2006年2月15日 北京通县武夷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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