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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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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弘说,愿意。他已经听说了,皇上选辅政大臣,竟然把平时不大看重的大将军霍光作为辅政大臣的首领,这让他大吃一惊。他也就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刘彻说,要做刘屈氂,也不容易,你先得做一件错事儿,去后宫中要李夫人自尽,赐她死。再拿着这道诏,就可以告老了。
    公孙弘拿着这道诏一看:公孙弘为相,护卫后宫钩弋夫人不力,使钩弋夫人自尽而死,念是先朝老臣,诏告老回归田舍。公孙弘跪下了,说,谢皇上。
    公孙弘向外走,看到杨敞和太尉在宫门等待着,两个人侍立着,很恭敬。公孙弘挥挥手,意思是说,回家去吧,没什么可做的了。
    两个人不明白,心里生气,在这紧急关头,怎么能舍了太尉和御史大夫,他二人对公孙弘不是一向都言听计从的吗?难道皇上还有命令,要公孙弘独自去做什么吗?
    公孙弘心灰意冷,准备了那么久,要应付万变,只是没想到,刘彻临危时会把丞相、太尉一干老臣全都抛开,只用大将军霍光带人辅佐刘弗陵。他想得好,在皇上临危时,他还可以拿《太史公记》来说事,对刘弗陵说司马迁的罪恶。也想到用杨敞去告司马迁,但他猜不准刘弗陵的意思。要是刘弗陵喜欢司马迁,他就献上他藏的那一部《太史公记》,并亲手交给他。想得太多了,每一步都很稳妥,每一步都万无一失,就是没想到皇上此刻会不用他。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刘屈氂抬着太子尸体进宫时,神情那么沮丧,那么无助,好像死的不是太子戾,而是刘屈氂自己。这会儿公孙弘奉诏去杀人,杀李夫人,也好像要杀的不是李夫人,而是他公孙弘。
    他慢慢走近文华宫,听到有人叫喊,就看到了文华宫烧起的熊熊烈火,知道不妙,但想不出此时谁敢在文华宫骚乱。他带人进宫,听到宫人呼喊娘娘,宫女扑在大火前,捶地大哭。李夫人平时对下人极好,自己也是贫贱出身,便没贵人的威风。这时跳入烈火,宫女人人恸哭。公孙弘站在大火前,不知是福是祸,但自己手中有了皇上的诏旨,尽可以放宽心了,能保住性命,也不必着急回去复命。他看着烈火,想着,至少不用我亲手逼死皇上的母亲,就不必像刘屈氂那样犯下大罪。要真是亲手杀了李夫人,刘弗陵可不一定会饶过自己。
    公孙弘突然跪倒,跪在大火前,大声叫:娘娘啊,我来迟了一步,晚了。你干吗要跳到火里呢?好好的日子啊,你怎么能这么不顾惜自己?!公孙弘跪在地上,捶地大哭。他哭得大悲伤了,宫女和宦竖们想,这个公孙丞相太重感情了,娘娘平时对他也不怎么好,他还哭成这样,真是个好人。
    公孙弘越哭越悲痛,正哭呢,看见大火旁有个扯破的绢帛,旁边有两粒用丝线粘连在一起的红宝石,想是真宝石,就很自然地把它纳入袖中,再接着哭。
    司马迁又醒过来,他很惊讶,人生像讲一个精彩故事,竟然会有一模一样的重复,喝下毒药也毒不死他,又可能是喝了麻沸散吗?这一次偷偷给他换药的绝不是胖老头、瘦老头,朱乙也不会害他,那是谁呢?他明白了,是吴事,那个新的吴福。吴事为什么那么做?可能是得了皇上的吩咐,皇上不想要他死,皇上为什么不要他死呢?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意。
    杜周来了,对他说,司马大人,你站在皇上身边,不是神佛也像罗汉,没人敢惹。到我这里可得受苦了,得尝尝酷吏的手段。
    杜周就用刑讯折磨司马迁,司马迁忍受不住,呻吟起来。
    杜周说,别叫,别叫,你得有点儿骨气,能写出《淮阴侯列传》的人,没骨气怎么能行?能写出《项羽本纪》的人,还怕这点儿刑罚?听说你写了张汤,写了王温舒,还写了我?你怎么知道张汤死,而民不思?我告诉你,庶民思啊,想着念着我们,怕着我们,没有我们,大汉天下还有个安定吗?你知道什么?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治国之策。
    杜周不像张汤,在司马迁受腐刑时,张汤站在身边,感受着他的痛苦,劝慰他,跟他很亲近。杜周只想折磨他,让他受苦。
    司马迁用心想着,古时皋陶做刑官,画地为牢,用来处罚那些犯了罪过犯了法的人,他还没想到对人要比对牲畜野兽更凶残。这凶残让人不堪承受,受不住折磨。从黄河岸边站起来的人不光浑身浴满了泥土,还弄得满身伤痕。伤痕是人为的,人类用刑罚拷问身体,用污秽浸染心灵。黄河边站起来的人就不再是满面微笑、一身傲骨了,他们学会了撒谎、逢迎、谄媚、讨好、口是心非,人类就变得满身垢病了。
    司马迁用力地想着这些,想减轻身体的疼痛。杜周命人折断他的手,说,要是没手了,你就没法子写这些狗屁文字啦。
    司马迁感到疼痛,酷吏摧残人的生命,给人带来痛苦,像瘟疫,像疾病,给人疼痛、戕害,直至死亡。司马迁能够很坦然地面对刑罚,他凝视着杜周的脸,一旦看人受刑,这张脸就有了变化,肌肉紧张,脸相丑陋。司马迁笑了。
    杜周吼叫,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杜周很感激张汤,他认为张汤临死时写下的酷吏,就是对司马迁的万分仇恨。让你尝尝酷吏的手段,没有酷吏,文人就太得意了,得意忘形,就会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直言谩骂。那还了得?不管你怎么做,做得多好,文人也会指责你,讥讽你,把你说得一无是处。杜周觉得他应该把事情做得好一点儿,最好的方法就是要司马迁写下一个认罪的供状,要司马迁屈服,别看这人是个没卵子的家伙,可性子很硬,竟然能写出那样一篇《武帝本纪》,连皇上都不看在眼里,真是可怕。杜周说,你要是能写下供状,说你诬蔑皇上,歪曲历史,你就少受一点儿罪。
    司马迁不语,咬着牙,嘴角流血,给自己背诵他写的《报任安书》:
        仆之先人非有剖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身体越是痛苦,头脑就越活跃。许多古人都从眼前走过,在眼前停留最久的就是韩信,看着自己叹气,韩信跟他有一模一样的遭遇,但是韩信成功了,成了打天下的功臣。其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的死也涂上了一层凄伤的悲壮的色彩。韩信看着他,目光有情。当韩信从那屠户的胯下钻过去,是不是跟他受腐刑时有着一样的悲伤呢?韩信那时是不是像他,也动过一死了之的念头呢?他说不准自己的结果,也许他比不上韩信,韩信是成功的。他写了一部《太史公记》,能不能印出来呢?他在大汉朝做太史令,又做中书令,看过许多书,有一些只听说过书名,却从来也没见过,那些书未必死于秦始皇的大火,可也失传了。他的《太史公记》能印出来吗?他怕,怕留不下这部书,他很担忧,只要留不下,一生所付出的努力就没什么用处了。那还不如受了腐刑,索性就自尽而死呢。人家谈论起来,还会说司马迁是个刚烈之人。可如今这样子,真像韩信钻过了那屠户的胯下,从此一蹶不振,这一生就只能趴在屠户的胯下了。
    身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疼痛一阵阵袭击他的头脑,头脑异常清醒,思维十分活跃。杜周看他睁着眼睛,眼珠子不动,以为他昏死过去了,就趴近了瞧,用手扇扇眼前,他看到了司马迁的眼睛,眼中空无一物,眼里该反射出杜周来才对,他怎么目中无人呢?杜周叫他:司马迁,司马迁!
    司马迁的心飞得好远,心扯着疲惫的弦跳动,飞向黄河岸边。芝水上跳起的鱼一跃而上,撞击着年轻的同类,把它们送上生路,再跌下来,跌碎,自己选择死亡。他是一条芝水里的鲤鱼吗?
    他没听见,有人来报杜周,说是弗陵太子来了,带了许多人来。
    吴事趴在刘彻耳边说,皇上,那件事儿我做了。司马大人真是想死,我换了他的毒药,他死不成了,只能给太子杀死啦。
    刘彻闭着眼睛没说话,自从半边身子麻木后,他竟然差一点儿说不出话来,要是他真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可就太难堪了,是不是这一生话说得太多?他决心不再多说话。好在吴事成了吴福,比吴福还机灵,只要他有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知道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刘彻恍惚如梦,梦见神仙一个个向他走来。神仙是阿娇,是勿思,是刘陵,她们生着女人的身体,生着女人的脸面,却又是男人,向着刘彻笑,她们挥手要带刘彻走,走向远处,飘渺之中有海市蜃楼,有琼楼玉宇,是神仙居处。刘彻说了两个字:刘陵……
    吴事说,皇上是要我去告诉刘陵公主,告诉她这个喜讯,皇上认她为亲妹子,要她做长公主?
    刘彻点头,要吴事快去。他心随着吴事走,脚步轻盈,又到了那个水榭,又看到了刘陵。刘陵翩翩起舞,舞姿很好看。他没把刘陵抱在怀里抚弄,不知道刘陵是不是像李夫人一样骨轻。刘陵那样子很轻盈,也许会骨轻吧?
    吴事来到水榭,周围的流石漱泉早就没水了,水渍仍在,石头就很丑陋。吴事不着急,他过去曾跟吴福随皇上来过这儿,可惜只能远远地看着,凑不到近处来。当时看刘彻绕着水榭,踩着泉水中的石头一步一步地走,有时还跟身后的东方朔、司马迁说上几句话,就觉得奇怪。要说皇上是休息吧,这里又不是最好的休憩之处。要说皇上来看人吧,人又给关在湖中水榭里,远远地看不清,连说话都听不见。而且皇上不大专心,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跟身后的人说话,这是为什么?
    吴事来到湖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可是从没做过的,也不敢想的。他决定沿着湖边,像皇上那样走上一趟,身后跟着两个小宦竖,就当他俩是司马迁和东方朔,要他们隔自己一两步,跟在身后走。吴事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们说话,他可说不出皇上那有分量的话。就说,这石头没水,太难看了,是不是?两人就点头。又说,这离湖中的水榭也太远了,是不是?两个人又点头。吴事走了一圈儿,就坐上船去看刘陵了。
    刘陵很沉稳地坐在那里,湖水洗净了狂悖,把她洗成一个文静、端庄的女人。她看着吴事,一言不发。
    吴事说,皇上想念你。他说好久没来看你,可心里还惦念你。他封你做长公主,要你做他的亲妹妹。
    刘陵的眼睛亮了,看着吴事。
    吴事说,该收拾收拾东西进宫去了,皇上给了你一个大宫殿,是从前陈皇后住过的。你知道吗,就是那个金屋藏娇的地方,请你去住。来人哪,给长公主道喜,去给长公主更衣。
    刘陵没说话,去换衣服。吴事很满意自己,他很会说话,就这么说动了刘陵,她竟一言不发就愿意做长公主了。
    刘陵出来了,让吴事大吃一惊,刘陵穿着一身孝服,她呆呆地走过来,站在吴事面前,眼里没有一丁点儿活气,说,刘彻快要死了。
    刘弗陵从没杀过人,也没看过杀人。记得他见过草地上溅满了血,那是红红的血,很黏腻。他偷偷地抹了抹,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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