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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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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树之又惊又喜,抚掌道:“你快接着说,都是什么感觉?”
    雪樱又偏头看了一会,笑道:“我也说不好。村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一路上只是哭,过了那天就不是女儿家了,往后就该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我瞧着你的画,只觉得画上的新娘又喜悦又凄凉,又仿佛有种要承担责任的决心。”
    一席话说完,清流十分震动,简直欢喜得诧异,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樱儿,你这样聪明,可不要被埋没了,不如跟我学画画吧。”
    雪樱脸一红,小声道:“清流姐和张大哥都是出过洋的,想必西洋画很难,我只怕学不会。”
    树之笑着摇头道:“西洋画没什么难的。清流以前从来没答允过教人画画,这次看你实在聪明,破例开口,你可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雪樱的眼睛瞬间如星辰般灿烂,盈盈地朝清流拜下去。清流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拉起笑道:“咱们不作兴这个。从明天起,你就先来画室里观摩吧。只要你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能学会。将来等你画好了,可以去考上海的西洋画学校。”
    张树之插嘴道:“祖荫不也去上海了吗?他去了有多久了?”
    雪樱这几日天天计数,立刻便答道:“算上今天,已经十五天了。”
    张树之摸摸下巴,呵呵笑道:“但愿他晚点回来,我们才能霸着九天仙女,清清静静地多画几日。”
    画室里搁着一部留声机,一张圆盘滋滋地转着,声音缓缓流出。不知道里面弹奏的是什么乐器,就像月光一样清亮的叮叮咚咚,一群小女孩跟着曲子唱,简简单单的调子,连着唱好多遍。清流听着听着就微笑起来,目光柔和,扭头向雪樱道:“这是教堂里的赞美诗,她们在歌颂上帝。”雪樱目露诧异之色,轻轻问道:“什么是上帝?”
    清流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含笑道:“这个么,给你看的西洋画册里,就有耶稣画像。他是西洋人的神,保佑人世平安。”
    雪樱点点头,微笑道:“那他跟玉皇大帝是一样的吗?”
    清流扑哧笑出声来,她笑起来喜气洋洋,如春日牡丹般大方,道:“西洋人的神和咱们的不一样,不会天生就享福。耶稣降生在贫苦人家的马厩里,长大后教化了很多人,却被门徒出卖致死,最后成了救世主,让他的圣徒们传播道义。”她眼波柔和,轻声叹道:“我在法兰西学画那几年,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听唱诗班的圣歌,那一刻心里真是安详宁静。”
    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颊上浮起浅浅微笑。法兰西的透蓝天空下面,尽是铁灰色的尖顶子小屋,花格窗户小的很,却偏偏安着大块的彩色玻璃。深紫色的蝴蝶兰开的像草一样茂盛,从小花园一直长到水门汀的道路边。她和树之在巴黎认识,又在巴黎结婚。婚礼在宁静的夏天举行,那天早晨先是下了雨,太阳又立刻出来了。教堂的灰顶子异常干净,一群野鸽子从湿青的天空里咕咕地飞过。她低头将戒指套到树之的无名指上去,仰起脸来一笑,树之轻轻地掀起她遮面的白纱,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愿意。”他的吻里带着玫瑰的清香——是她手里的捧花,深红玫瑰配着飞燕草、白丁香,用银灰缎带绑成细细一束。琴师在教堂一角弹着竖琴,叮叮当当如泉水轻响。唱诗班的三个小朋友,穿着雪白的衣服,一丝不苟地为婚礼唱赞美诗。
    赞美诗一首首地唱下去,天使般的童音无休无止,是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美好。清流转脸看一眼雪樱,在心里叹口气,终于忍不住道:“雪樱,祖荫是娶过妻子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都提倡一夫一妻,你知道吗?”
    雪樱默默无言,只低头拿着画刀将调色板上的颜料抹来抹去。好几种颜色混到一起,成了一种青扑扑的黑。她终于抬起头,低声道:“我知道他娶过亲,可我不图名分。”
    清流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样美丽聪明,真是可惜了。我瞧的出来,祖荫倒是真心喜欢你。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迂,明明看透了他家少奶奶,却依旧在场面上撑着。明儿见了他,我一定劝他离婚再娶你。”
    张树之一直在画室角落里静静上色,听到此处突然插进来道:“清流,你这脾气又犯了。劝祖荫离婚?亏你也想的出来。这城里有点薄财的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突然嘻嘻地笑了:“你还以为人人都似我般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清流一笑,叹道:“我只是替雪樱可惜,这样美,又这样聪明。”
    树之摇头笑道:“我倒是知道祖荫,他虽然有点呆气,心地倒真诚,与雪樱两情相悦,彼此珍重,也算难得了。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缛节?名分终归是虚的,两人真心相对才最是踏实。”
    一席话将清流堵地哑口无言,却终归有点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盘算。忽然灵机一动,笑吟吟地拉过雪樱的手道:“雪樱,西洋画光凭我教是教不出来的,你还要自己领悟。要是想画得好,不但要手勤,还得眼勤,平时多多看书。”
    雪樱一双凤眼如有星光闪烁,亮了一下却又黯淡下去,低头小声道:“我不识字。”
    清流明眸顾盼生辉,笑吟吟地说:“我送佛送到西,连识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学中文,晚上学法文,再加上学画,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樱诧异道:“还要学法文吗?”
    清流此刻像个最上等的淑女,吹气如兰,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一定要学。再说你画西洋画,当然得懂法语才行。”
    雪樱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还要丰富。写中文的毛笔是软的,画油画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中国的风水一样,居然每个单词都有阴阳分别。
    清流做了描红贴,教她照着临。她初使毛笔,腕力不匀,写出来的字不但大,而且笔画似在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地前仰后合:“雪樱,你哪里在写字?明明是画字。”
    她被笑地不好意思,搁下毛笔讪讪的道:“我瞧着它们可不就像画儿?上面这个字的右边像过年时门上挂的灯笼,还带着灯笼穗子。下边这个字,像有个人头上带着斗笠,挥着两只手,被后面的马蜂追着跑。”清流侧目看了一看,噗哧笑出声,指着告诉她:“给你一说还真是有点像。上面这个字是“櫻”,下面是“蔭”,就是你们俩人的名字。从今日起,你就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了。”
    雪樱一怔,正欲讲话,却听门外一声极熟悉的轻咳,是在心上想了千遍万遍的声音。她又惊又喜,紧紧抿着嘴,悄不作声地微笑。清流将她肩膀一推,笑道:“瞧瞧,刚才还跟我高谈阔论,现在倒一句话也不说了。还是剩下的话不能当着我说?”
    门外细雨初过,草木枝叶如笼湿烟。祖荫背着淡薄的日头影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只觉得他脸色略有些憔悴。门帘一掀,祖荫一步跨进来笑嘻嘻地道:“剩下的话,自然不能当着你说。”清流扫了雪樱一眼,眉开眼笑,蹬蹬地出门走了。
    屋里蓦然一静,祖荫半晌不言语,只深深地看着雪樱,像要把她揉进眼睛里一般。雪樱被他瞧的心里发虚,微笑着侧过脸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还摆着她刚写过字的纸,心里一慌,伸手欲将桌上的纸收起,却鬼使神差地从砚盒边拿起笔来,直直往纸上落下。她忽然醒悟过来,红着脸笑道:“我的天!”话未说毕,只觉得腕上一紧,祖荫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腕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风雨声。她无声的一笑,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眼,微红着脸笑道:“你写的是什么?我都不认得。”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温然如水:“日后你慢慢就认得了。清流的字太潦草,一开始跟着她写,日后就学不出来了。明儿我去找卫夫人的帖子,你照着临吧。”
    他的眼睛里尽是静静的喜悦,轻声道:“樱儿,真是对不起你,一下子走了这么久。不过忙了大半月,终于把纱厂买下来了。巧得很,纱厂生产的布就叫雪鹰牌棉布,可见与你有缘。”
    她的脸如煮熟的虾子,一点一点地红了,微笑道:“你明儿把它改了吧,听着……怪别扭的。”
    他却极正经的模样,伸手将她箍到怀里摇头道:“这可算是名牌,以前获过针织大奖的,怎么能随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脸去,顿足道:“那怎么办?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他强将她的两只手拿开,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轻声说:“到了纱厂里,大家一提‘雪鹰’,我就觉得像在叫你,越听越觉得牵肠挂肚,赶紧把事情谈妥了就往回赶。咱们还不该念着它的好?”他的声音那样沉静,是让人什么都不愿再想的安稳:“我带你回家去。”
    放生桥处的房子空置半月,无人照管。院门一开,树上栖的几只雀儿被乍然惊起,拍着翅膀唧唧的飞到半空里去了。半月前初来,一树玉兰半开半合,清露滋滋。倏忽花期便匆匆过了,花瓣落了一地,萎黄不堪,有几瓣恰恰落在金鱼池中,半浮半沉间沤的烂黑。空气中甜郁郁的腐败之气,比发酵的酒还要浓烈。
    进宝见祖荫眉头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柜家瞧瞧,若有合适的丫环,立刻就带过来。这院子空了这么久,一个人哪里打扫的过来?”说罢不待祖荫答应,一溜烟竟走了。
    祖荫话刚要出口,见进宝早已无影无踪,摇头苦笑道:“这猴子就知道偷懒。”雪樱笑道:“花儿落在地上都是松松的,其实很好收拾。咱们一会功夫就能清扫干净。”祖荫也不答话,将她小心翼翼的扶到堂屋里坐下,才笑道:“你又画画又写字,还要给他们两人做模特,还惦记着打扫院子,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会使分身术吗?”他突然将脸一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听树之说,你这半月像是着了魔,心心念念的就想着画画写字,恨不得连睡觉都省了,晚上要丫头催好几遍才肯略略躺会。可都是真的?”他脸上佯装怒意,眼中却满是怜惜之色。
    雪樱半月来夙夜用功,废寝忘食,极费心血。清流和树之劝过她好几次,她当时虽然答应,可一见到纸笔就欣然忘形。此时见祖荫面沉如水,真怕他继续责怪,忙拿眼四下里乱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头木刻墨印着几个字,急忙指着那纸道:“你瞧,那张红纸上写的四个字,是不是风雨国民?”
    祖荫本来绷着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摇头道:“明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被你一念,就少一半去了。”他脸上浮起一抹赞许之色:“不过,才半个多月,你就能认识四个字,也真是聪明。”
    雪樱冲着他吐舌一笑道:“我刚才着急没看清楚,最后一个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认得五个字了。”
    祖荫看着她的笑脸,怔了一怔摇头笑道:“当初真不该把你放在张家。这才半月光景,你简直快赶上柳柳的活泼劲儿了。我看你乐不思蜀,连家也不愿意回了吧?”
    雪樱毫无扭捏之色,笑意盈盈:“以后我到晚上才回家呢。清流姐在画室里专门给我立了个画架,就靠着窗户,白天光线极好的。她说画画如练功,一日也不可懈怠,要天天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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