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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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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二人距离又远了一点。渐渐没有共同话题。 

从前,他最爱下课後赶到奶茶店,静静欣赏她忙碌的样子。她觉得有人「监视」, 
日子很充实。她喜欢在他睡觉时,轻吻他的眼睑,如果抖呀抖呀,那便是装睡。他 
曾说,你身上有珍珠奶茶的味道。像婴儿。 

那天,他非常艰涩地开了口:「我把股份全送给你。──只要能力做得到,都 
不亏待你。」 

她想不到自己将是2/3 的老板。却不是他的1/2。你明明是我的,为甚麽?为甚 
麽? 

把羽绒枕挪开,肯定他已毫无气息。便拎出一根吸管。近日也卖沙冰,入了一 
批特粗有趣的吸管,平常的直径有一角钱大,这个有五角钱大。她试着把他死鱼般 
不带一丝柔情的眼睛掀翻开,微凸,吸管盖准,用力一吸──一阵香腥的味道,眼 
珠子飕地顺势被吸进嘴里,如珍珠粉圆又滑又腻。舌头打个转,它在口腔中滚动。 
咬下去,「卜」的一声,裂涌出一泡甜水,极度甘美。骨碌吞下。夹杂了泪,独特 
的咸和酸,可作佐料。然後再干掉另一只。真痛快! 

你看不见其他人了……。 

她坐在窗台前,秋雨仍是一阵一阵的下着。夜里雨也是黑色的。天亮了,姿势 
没变过。 

他在床上悠悠醒来。打了个寒噤。他的本分尽了,而缘份,也尽了。他静静地 
去梳洗,最後吻她後颈。避了嘴唇,竟然像嫖客。 

她没有回头。 

遥望惨灰的天空,有眼无珠,乾涩而空洞,血管冻结,深得像井,试试把手指 
探进去?几乎贴近後脑勺。 

她甚麽也看不见。 

东史郎写的故事(一个在六十年後向中国忏悔谢罪的老兵) 

东史郎在廿五岁那年应召入伍,叁与侵华战役和南京大屠杀。一九三七年十二 
月四日,天泛白,他们扫荡了村子,抓来五男一女绑在树上。那个女的,本来有机 
会逃生,可是她紧紧抱住一个廿六七岁皮肤白净的男人不肯走。她看上去廿二三, 
可能是这个男人的爱人,因而表达炽烈的爱,不忍离去。有人拼命拉开她,她抱得 
更用力,不放手。 

男人家里搜出两台无线电发报机,必死无疑。五个男人被刺死,被砍死、击毙。 
日军对这对男女很感兴趣,故意留到最後。在女人旁「嗨」一声用刺刀扎进胸膛。 
女人发疯地抱着他,嚎啕大哭像要吐出血来。然後,她抬起眼睛,怒目而视,眼中 
充斥着爱,和刻骨仇恨。她用手指着胸膛:「刺吧!」 

一个普通女人俨然将军一样以巨大的威严命令着:「刺吧!」 

……她的鲜血终在爱人身上流淌着。他们议论纷纷: 

「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原来爱的力量比死更强大。」 

一个说:「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烧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东史郎他们在村子里放了火。接着向另一村子进发。 

岸田今日子写的故事(《砂丘之女》女主角。故事撮自她的掌上小说《白色丝 
线》) 

女人从小便喜欢女红。很有心得。父母接连着病殁,只得被温泉旅馆的远亲给 
收养了去,修补浴衣,替老板娘缝制漂亮的便服,因此很受大家器重。 

有个男的,三十左右,不知干甚麽工作。月里二、三次呼朋引伴来洗温泉、打 
麻将、玩纸牌。长得说不上出众,可是女人们老爱兴奋地尖着嗓子谈论他: 

「那双眼睛,不知惹过多少女人哭呢。」 

都抢着要为他送料理去。 

浅黑的脸上,眼睛四周像罩上一层烟雾。冷冷地彷佛笑着,残酷又叫人感到亲 
切。不予理睬的话,胸口儿要整个溶塌了。第一次相遇时,甚麽时候将变成他的人 
吧,这麽恍惚地想着,不知觉间便真的属於他。跟着男人离开旅馆栖住城市一隅。 

男人似乎早有妻儿,且一出门,三个月半年不回来。 

女人独住窄巷暗室,早晚与母亲遗留下来的针线为伴,在等。有过一个小女孩, 
男人趁她出去买东西,带到无儿女的大富人家去。怀第二胎,难得回来的男人又因 
细故踢倒而流产。 

每回酒醒,都伏在枕边认错,说妒忌她整天抱个娃儿,又帮她用冰毛巾敷伤。 
望着那双眼睛,任何女人,即使是地狱深渊,也会尾随而去的。 

此後她再也不能生育。男人依旧很久不回来。已经有了岁数,如烟的眼睛仍令 
人着魔,全身都没了力气。 

过年时,一直没音讯的男人在二月初回来,但带着重病,折腾了一夜,肺炎恶 
化,僵死了。 

她无亲无故无主意。守夜之後,她打开母亲的针线盒,迟疑了一会,选了一根 
白色的丝线,穿了针。 

第二天,仵工发现了某些异样的地方,惊悸地盯着男人的脸庞。遗体闭着眼睛 
的上、下眼睑,被白色丝线紧而细密地缝合着。


勾魂使者 「李碧华」 



'坚!' 

身後有人唤他。阿坚听得是一把甜蜜、娇俏,令人心头酥软的,女孩的声音。 

当时他正想过马路。 

这是行人极度密集的旺角闹区,人群如一锅生滚及第粥那麽浓稠,刚好又转了绿灯。他们全往前急走。 

阿坚站定,回头——似乎是一个短发少女。还没看得清—— 

楼上传来堕物声响—— 

阿坚的双腿没移动过—— 

一厚硬像电话簿,超过十五磅重,无情得像地狱的石屎块,自一幢旧楼的僭建檐篷外墙剥落,高速堕下—— 

人堆中,只有阿坚闻呼站定不动—— 

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失魂落魄的阿伯,刚喝过一碗廿四味,自凉茶铺出来,还是一脸的苦。他原意往左拐弯,谁知遭阻挡窒步,失足一滑。这一滑,把阿坚推到,才一秒之间,那块时速九百六十公里的巨型石屎,把阿伯的头颅击个正著, 阿伯完全不知底蕴,瘫倒在地,鲜血直冒。他的头颅爆裂,如豆腐般软弱,颈骨也折断了。瞪大了混浊的不甘的眼珠子……,鲜血四溅,阿坚的上衣也沾到几滴。他呆在当场。 

是的,只一秒,石屎块夺去一命。只一秒,他竟然捡回一命。多麽幸运! 

阿坚回顾,那个少女出现了。一脸迷惘。少女说: 

「阿坚,你真命大!」 

他勉定心神,看真这个呼唤他一声的少女。大概十五六岁,露背小背心宽脚裤,两手戴满珠串和Bra带装饰,短发染了橙红色。她长得又漂亮又风情,声音格外动听,如果玩Line,一定迷倒所有「听众」玩家,非要约出来见一面才甘心。 

令人眼前一亮。简直摄魄勾魂。 

少女有点感叹: 

「唉,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阿伯时运低,帮你挡了煞呢,是他的劫 

数。」 

「咦?你怎麽知道我名宇?」阿坚定睛向她放电。他太了解自己的「长处」了,少女们哪经得起俊朗的他,两道深情的利器?还不乖乖地成为俘虏? 

活泼可人的少女脸一红,但不服输,装作若无其事:「你是新闻人物嘛,我认得你!」 

又撇撇嘴: 

「都没有报上登的靓仔。」 

是的,阿坚上过血案头条。 

痴恋了他两年的女友小如,惊悉他另结新欢,在他跟前割脉,求他回心转意。 

阿坚在房中翻出新欢彤彤的卫生巾给小如掩住手腕上冒血的伤口,叫她快去打「999」报警,然後把大门关上了。小如狠狠扔掉情敌的卫生巾,哭喊着直奔二十六楼的天台——事已至此,她的私人物品都放在他房间!我那麽爱他,为了他重读中五,他竟然赶我走! 

小如蘸著腕上的血在天台墙上写: 

「阿坚! 我恨死你! 」 

把二人的合照撕掉。 

然後纵身一跳…… 

阿坚後来在小如恸哭中的父母面前,对记者表示不关他的事,他甚麽也不知道: 

「你们把她自杀的事算在我帐上,我也很无辜。」 

又道:「不爱一个人,勉强去骗她,岂不是更无谓?我们才十七、八岁,大家都有选择权。——只怪小如想不通。」 

他所认识的一群男女中,合则来不合则去,分手就像烧完一根烟。个个都是 

「无心一族」——如果那麽执著,几时才捱到二十岁? 

「你几岁?」他问。 

少女拨一拨橙红的短发: 

「一千岁!」 

又逗他。嘻嘻笑: 

「你怕?——未成年不够秤?」 

阿坚拈起她的头发:「染得不好。你上来西洋菜街〃 东京廊〃 找我,我帮你染,不收钱!」顺势拖住她的手。 

「喂,你的女友呢?」 

「一个跳楼,一个被父母带了返乡下。」阿坚耸耸肩:「两大皆空,好闷!」又问: 

「上我家看VCD吧,我其麽精彩的影碟都有。」 

少女斜睨著他:「你不要持靓行凶啊!」但双脚是不由自主地随他拖著手带路。 

暮色中,经过一个球场,正搭了个戏棚,原来是「盂兰胜会」上演神功戏。灯火辉煌,还传来锣鼓喧嚣。一个妇人向街坊派赠券。少女随意接过两张: 

「《汉武帝梦会卫夫人》?神功戏?——我从未看过,进去开开眼界!」 

「唔,好老土。' 

「又不用钱的,不好看便走吧。」少女嗲他:「刚认识也不迁就人家一次。」 

座上满是坊众,有男女老少,全神贯注地盯住台上的老倌演出。农历七月的棚戏,只上三五天,为神鬼做功德,超度亡魂,祈求消灾平安。戏台很简陋,由竹枝搭建,踩上去会响。音效也不太好,有杂声,不过侨吹媒蚪蛴形丁!暇故且荒暌欢鹊挠槔帧?掌迫取V挥形灏延锰吊而下的三叶吊扇霍霍开动著 p》 他们的位子是大堂中。连赠券也编座?真奇怪。二人挤进中间。半行的观众得缩起双脚让他俩过去,有点扰攘。 

阿坚不耐:「坐到中间,一会要早走也烦。」 

' 不会太烦的。要走就走。」 

後面一个阿婆在喊:「快坐下,别挡住我们看戏:」 

一个阿伯也说: 

「阻住地球转,都是你累我!」 

阿坚正想回头怒视这些老鬼。——才一看,阿伯好面善……再看,小如?小 

如也在观众席上瞅著他微笑…… 

这时,开动中的吊扇,铁钩不知如何突然甩脱,三叶快速转动锋利如大刀的扇叶,由十多尺高的棚顶堕下,一边横扫狠批。轧——轧——轧—— 

还未及思前想後的阿坚,被扇叶一切,颈骨折断,咽喉只有半寸虚位连接,温热的血冒出,头颅歪跌,阿坚欲伸手去扶正,竟向另一边倒过去。晃摆不定…… 

灯光陡地熄灭,台上振耳欲聋的锣鼓寂然,绚丽的戏衣化作麻布,全场半个观 

众也没有。一瞬间,像盖了棺。沉在梦底。 

——那具断头的男尸是在翌日戏班准备「破台」时才被发现的。染在吊扇叶上的血已乾。苍蝇爬在微胀的肉上。 

面如土色的班主向警方表示:「我们的棚刚搭好,还没“祭白虎”,班中禁忌是不能开口唱戏,昨晚又怎会招待观众?」 

在纸钱和衣纸的飞灰中,香烛祭品鲜花之闲,噤声的《梦会》戏,不知是已落幕?抑或刚开场? 

少女自背囊中拿出一张照片,原是阿坚和小如的合照,小如那一半已撕 

掉了。勾魂使者用黑色箱头笔在阿坚的脸上打一个「X」。 

——虽然中途出了岔子, 

至此, 

总算功德圆满了。


明天正式做女人 「李碧华」 

明天。 

明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寐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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