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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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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号,赫然是我妻马美珠。——不过三天,她就可以混迹江湖,花枝招展,可见她实在 
比我有办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与她们小女孩一般见识?你回来吧,我痛 
改前非好了。我们都成年人……” 
  妻平静而稳重:“就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所谓合则来,不合则去,难道本世纪还 
有人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男人有什么好争?你放心,我不会像方怡珍般向公众数 
算你的不是。”她补充:“一个女人翻身,还不容易?咱走着瞧。” 
  “美珠。你看,马美珠——这个名字听来也似用来‘出名’的。你退出吧。那么多 
人认识你。” 
  “不必担心,正因为那么多人认识我。过一阵弄妥了,再来跟你解决那什么离婚之 
类的小问题。好了,我们下午还要到孤儿院访问呢。TAKE CARE!” 
  她总是棋高我一着。还访问孤儿院?岂有此理,自己的儿女也快成了“无父”孤儿 
了。 
  沮丧之余,再细看那批佳丽色相——不看尤可,一见二十八号,真的吗?真的吗? 
这不是我的凤姐是谁? 
  “李凤。十八岁。职业:律师楼秘书。爱好:古曲舞,古典音乐。志愿:环游世 
界……” 
  李凤?我飞奔至史泰龙那办公室。律师楼秘书?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脱胎换骨。 
他赋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别是“身份证”。他根本是个超级龟公,把活色生 
香天真纯洁的美女,调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对“美丽人物”了。——律师,真的,最晓得走法律罅的便 
是律师。 
  史摊开一份报章在我跟前,权威地评介:“三号,身肥脚重。七号,跑姿过急。十 
二号,分头甚好。十三号,水乳交融。十八号,后劲强横。二十四号,毛色较淡……” 
  我没好气:“史,我服了你。” 
  “谭冠,还有。二十八号,李凤,落脚轻巧。五号,你妻,啧啧,老马识途。” 
  两女于“健美公主”赛事中,拼上了。 
  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过外骛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谁向我倾诉他心底秘密 
以搏我有效之治疗?本人也心病难疗。 
  以后一星期,报上天天有花边。 
  李凤不知如何,因为姿色超群,惨成众矢之的。她乡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 
一下子入乡随俗,故与众女格格不入,被目为“招积”。马上,有个漏网消息指出她是 
舞女,报上绘声绘色,有三个妈妈生义无反顾,分别向三份八卦周刊暗示这“灿妹”是 
她们手底下的“女”呢。 
  见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娇艳,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当年,我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小 
西药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真相是看铺。那时孜孜不倦萤映雪夜读书, 
希冀考上大学便前途似锦了。妻青春少艾,来买药,邂逅了我,我俩花前月下,也过了 
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弃,外母且供我读至大学毕业,挂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东西!一手把家计会的样板幸福照片给撕个粉碎,想回头时,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着她的小爪牙——我儿来电叮嘱:“爹地,今晚‘健美公主’总决赛, 
妈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电话来恭喜了,因为她会有很多应酬。” 
  你听,八岁黄口小儿会作这种可怖的台词吗?我的爱儿,你接近的数名女性,都是 
无可救药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不争气,自顾不暇,无法救你出生天了。 
  只见十五名“健美公主”候选佳丽,穿着那性感的深V型泳装挺身而出,又答问题, 
又表演耐力,展露三围四肢五官,跳健康舞……扰攘一晚,冠军产生了。 
  选美就是这样的了! 
  吾妻,马美珠,三十二岁,艳压群芳,在此起彼落的喝彩声与倒彩声中,登上宝座。 
她满眶激动的眼泪。 
  虽然年纪身世已是“皇后”,但仍是大众的“公主”。——她赢给我看! 
  李凤,那“曾经一度”的女人,她却落选了。赛后,有人见她痛哭失声,数度晕厥。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顾前因后果地“上”,却得不到什么,就是 
极刑!不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到了次日—— 
  清晨,史来电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开口,因恨他与凤姐有奸夫淫妇之嫌,便先发制人,展示欣慰:“你看, 
我们赢了!”——“我们”,唏,竟然自动投诚,站于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这样小器,见败阵了,便趋炎附势,告诉你,凤姐于下午二时 
假宁静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记者,爆内幕。” 
  内幕?大不了是指冠军有后台,机器错有错着,或评判友情给分,造马……之类, 
有啥新意。 
  整个下午,我患得患失。舆论同情了凤姐,岂非于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抛头露面 
苦苦去挣个名位的老妻,晚节不保?真的,她有千般好处。自娶她后,我连近视度数也 
浅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说:“美珠领奖去了。”——她的奖品是一部小房车,市值仅 
我们拥有的那辆三分之一。她要来干什么? 
  她要这一切干嘛?一个冠军衔头,一支权杖、一个钻石襟针、一辆小房车、还有什 
么机票、化妆品,还要当众拈着张面积巨型面额低微的支票道具来拍照。——她要什么 
呢?我忽地也很唏嘘。其实我又要什么呢?我们还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这便是 
华人永远坟场一般坚固不移的“家”。这才是永垂不朽。 
  也许一场比赛,她打倒我了。气定神闲,谁知背后有多少筹措?莫非是成全她,世 
上才有这第一届的“健美公主”选美赛事? 
  不过。 
  她赢得不开心。 
  当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趋她外家时——这是我从新艺城的港式爱情片中学回来的一 
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便是一打爱心云云。因近期爱情敏度起跌极 
大,又懒于向损友求教,故自电影中偷桥。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报。两项头条分别是“冠军公主被嘘”、“落选公主哭诉”。 
——二者都面目无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后装作温柔:“这不过是游戏。” 
  她恨恨:“这落选的不知是谁?好像前生与我有仇一样。” 
  我咋舌:“谁知道,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 
  这回我亲自驾车,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凤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她还是提名人。 
  凤姐的记者招待会举行过了,收不到预期的轰动。当然了,不过是落选者,成王败 
寇为,有啥好说?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呢?不见有人请她拍电影。 
  也不见有人来请马美珠拍电影。 
  这回真是两败俱伤了。做女人多不幸,赢了或输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心比天高, 
命如纸薄。 
  经此一役,妻的气焰收敛了。奇怪吗?她的悍,靠社会驯。 
  我如常地接见病人,静听他们的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故我不会失业。 
我告诉他们;这是大都市中常见的“忧郁症”::每个人都觉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时又 
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 
  是一点浪漫、一点童真、一点出轨的自由、一点意外的惊与喜。生活乏善足陈,大 
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回头。 
  一天下午,护士叩门,招呼一位小姐进来,我道:“请坐——咦,李凤姐?” 
  她用那依旧盈盈的秋水来看我。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她轻轻地向我辞 
行:“相公,我来道别。” 
  我理屈词穷地怔住。她说:“我要回去了。你那‘车票’借我一用。” 
  哦!车票。对了,我忙掏出来,带点艰涩:“凤姐,是储值车票,你可以再来,直 
至差不多了——尾程几乎是免费的。”真是语无伦次。 
  “不,”她浅笑:“我不适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适合我。虚荣不是罪过,运气差才 
是罪过。——不过,我也很谢谢你带我来,给我丰富的经历,永志不忘。相公——” 
  我俩依依不舍。前情又泛现在我俩之间。我拥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后果,只好道:“你回去,不消一两个月,那明武宗便会派人来接你去当皇后 
了。对了,原来小说中这一段空白的日子,你的失意和绝望,完全因为来了香港一趟。” 
  她紧紧拥我一下,主动地吻我:“史先生没有……他是道德君子。还有,我怀了孩 
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紧,反正有皇帝认了。” 
  凤姐黯然离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结了。 
  我与爱妻,快乐地生活下去。百尺竿头,地老天荒,风调雨顺,宁缺毋滥,刮目相 
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静,行云流水,初写黄庭,鱼米之乡,闻鸡起舞,就地正法,顾 
影自怜,钟鸣鼎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恭祝圣诞,并贺新年。 



眼睛 「李碧华」 

纪晓岚写的故事(清乾隆时名臣。编《四库全书》。着《阅微草堂笔记》。) 

献县有个捕役叫樊长。一回与拍档一起捕捉强盗,结果强盗跳窗逃亡了。妻子 
走避不及,被捆起,关在拷问的地方。拍档见强盗妻子姿色不错,将她拥入怀中, 
正要宽衣解带。妇人害怕捱打,不敢吭声,只低头饮泣。 

樊长看见了,怒骂:「谁家没有妇女?谁能保证妇女不会遭难,落入歹人之手? 
你若敢这样,我现在就报官整治你!」拍档震慑了,就停止了这勾当。 

此刻是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时。樊长的女儿嫁作农家妇,那夜也被盗贼劫持, 
已经被脱去衣服,反手捆绑了。正当要被污辱之际,也有一个强盗大声喝止他们, 
才得以保全。时维子时,与戌时只相隔一个亥时而已。 

第二天,樊长听到此事,仰而望天,──天若有眼。张口结舌。 

我写的故事 

(白天黑夜做些奇怪的梦。然後设法把梦变成字,卖出去。) 

她拿起羽绒枕压下去。他挣扎了一阵便窒息了。最後一次缠绵之後,他如同那 
个羽绒枕,柔顺、舒服、无力、温暖、湿濡……。然後死去。 

「最後一次。我想同你过最後一个生日。」似乎在哀求。声音却是冷冷的。 
他的眼睛闪过不忍。 

二人都清楚发生甚麽事。但爱情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他同另一个女人先吃生 
日晚饭,再来找她。她笑:「我不饿。」 

你来吧。好好地开心一次,便分手吧。她再把大半个身子都力压在羽绒枕上… 
…。这家台式珍珠奶茶店是三个人合夥的。一女两男。中学同学。她跟他是一对。 

中五到中七,她都是戏剧组的女主角,校花身上总是溜过很多心仪的眼睛。谁 
知毕业後,她考不上大学,出来工作三年。他每赶一次paper ,每考一回试,过一 
关,二人距离又远了一点。渐渐没有共同话题。 

从前,他最爱下课後赶到奶茶店,静静欣赏她忙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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