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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文集-第13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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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来看着她,眉头蹙得紧紧的。

    “你是谁?”他问。

    “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打量了一下室内,一张木板床,上面乱七八糟的堆着棉被、衣服、画布、稿纸、颜料等东西。一张书桌上,也堆得毫无空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几册文学名著,还有很多稿纸。房里除了这张床和书桌之外,所剩下来的空隙已经无几,何况,还有那幺多画板、画框。使整个房间零乱得无法想象,她不自禁的想起风雨园里那间宽宽大大的书房,和那些分类整齐的书籍。

    “哦,”耿若尘把画笔拋在桌上,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她:“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特别护士。”

    “是的。”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眼神紧张。

    “你不是来告诉我什幺……”

    “哦,不,不!”她慌忙说:“他现在还很好,已经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错。”

    他紧盯着她。

    “听说你已经住进风雨园去照顾他了?”他问,声音冷淡而严肃──另一个耿克毅,一个年轻的耿克毅。

    “是的。”

    “好了,你找我干什幺?”他咄咄逼人的问。

    “我……我……”江雨薇突然张口结舌起来。“我想和你谈谈。”

    “谈吧!”他简明的说,把一张藤椅子用脚勾到她面前。

    “请坐!别想我给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这儿什幺都没有!好了,你要谈什幺,开始吧!”

    江雨薇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局促的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手紧握着手提包,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她的声音干而涩:“耿先生……”

    “见鬼!”他立即打断她,“我叫耿若尘!”

    “是的,耿若尘,”她慌忙说:“我……我……”

    “你到底要说些什幺?”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干干脆脆的说出来?”

    “啊呀,”江雨薇冲口而出:“你比你的父亲还要凶!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幺大家要把你当宝贝!还要千方百计的把你弄回去?”

    “你是什幺意思?”他恶狠狠的问,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直直的盯着她。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恼怒的叫了起来,耿若尘那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她,那对闪闪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准备了许久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句最直接的言语就毫不经思索的冲出口来。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声音阴沉而严厉:“谁派你来的?”他其势汹汹的问:“谁叫你来找我的?我父亲吗?”

    “哈,你父亲!”她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那两个儿子是那样的猥琐与卑劣,这个儿子又是如此的张狂与跋扈。

    “你休想!他根本不会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他凭什幺要叫你回去呢?”

    “那幺,”他怒吼:“是谁要我回去?”

    “是我!”她大声说。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呆住了,怎幺回事?她为什幺要这样说?她为什幺如此不平静?她为什幺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经揽上这件事了,不是吗?

    “是你?”耿若尘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惊异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你要我回去?”他不相信似的问:“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耿若尘,”她的声音坚定了,她的勇气恢复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亢奋的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回到风雨园里去!”

    “为什幺?”

    “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她重重的说:“因为他爱你,因为他想你,因为他要你!”

    “你怎幺知道?”他粗声问:“他说的?”

    “他什幺也没说,他不会说,他永远不会说,因为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去向他的儿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将结束的时候!”

    他浑身一震。

    “你是说,他快死了?”

    “他随时都可能死亡,他挨不过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的凝视着耿若尘。“但是,我要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他快死了,而是因为他孤独,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这个他认为唯一算是他儿子的人!”

    他又一震。

    “你是什幺意思?”他问,喉咙粗嗄。

    “你和我一样清楚,耿若尘!”她直率的、坦白的、毫不保留的说:“他讨厌培中培华,他打心眼里轻视那两个儿子,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视他,你故意要让他难过,你折磨他,你,耿若尘,你根本不配他来爱你!”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是个什幺鬼?”他叫:“你懂得些什幺?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吗?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两只斗鸡,我们会斗得彼此头破血流,你明白了没有?我不回去,我永远不会回去,因为我恨他!”“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声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聪明的傻瓜!你才是什幺都不懂!你真恨他?事实上,你爱他!就和他爱你一样!”

    “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的仰着下巴。“你们彼此仇视,你们彼此争斗,你们彼此挑剔,只因为你们的个性太相像!只因为你们都骄傲,都自负,都不屑于向对方低头!尤其,最重要的一点,你们都太爱对方,而感情的触角是最敏锐的,于是,你们总是会误伤到对方的触角,这就是你们的问题!”

    耿若尘紧紧的盯着她,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

    “哈!”他再怪叫了一声:“你说得倒真是头头是道!你以为你是调解人间仇恨的上帝吗?你对于我们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劝你,少管闲事!”

    “我已经管了!就管定了!”她执拗的怒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吗?你自卑,因为你是个私生子!你把这责任归之于你父亲!事实上,你心里根本明白,爱情下的结晶是比法律下的结晶更神圣!但你故意要找一个仇视你父亲的借口,这就成了你的口实!”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气,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威胁性:“好,好,”他喘着气:“你连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还知道些什幺?”

    “我知道你被一个女人所骗,竟然没有面目再去见你父亲!我知道你胆小而畏缩,倒下去就爬不起来!我知道你恨你父亲,因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没有骨气,不能面对现实!我知道……”

    “住口!”他厉声大叫,声音凄厉而狂暴,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丢出这房子之前,你最好自己滚出去!”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用你赶,我也准备走了,和你这种人没有道理好讲,因为你不会接受真实!我懊悔我跑这一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根本就不该来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亲夜夜失眠,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原来是这样一个没心少肺的──浑球!”她不知不觉的引用了老人的口语。“好吧!让开,算我没来过!”

    他挡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要把我丢出去吗?”她挑高了眉毛:“你拦在这儿做什幺?反正我已经来过了,说过我要说的话了,你回去也罢,你不回去也罢,我只要告诉你,你两个哥哥随时准备把你父亲切作两半!你就躲在这儿画你的抽象画吧!把那孤独的老人丢到九霄云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现在回去,别人说不定还会嘲笑你是要遗产去的呢!”她瞟了那些画布一眼:“顺便告诉你一句,你这些抽象画烂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画廊里骗骗外国人!我真奇怪,一个有那幺高天才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冲过去,从他身边一下子冲到门口,但他比她还快,他伸手支在门上,迅速的拦住了她。

    “站住!”他大喊。

    她停住,抬起眼睛来,他们相对怒目而视。

    “你还要做什幺?”她问。

    “你怎幺有胆量对我说这些话?”他狠狠的注视她。“你又有什幺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兴说什幺就说什幺,高兴做什幺就做什幺。”她盯着他:“别让你过强的自尊心与毋须有的自卑感淹没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为你父亲代表的是权利与金钱,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亲低头,而是向你自己低头!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错误低头!”

    一转身,她冲出了那间杂乱的小房间,很快的向小弄的出口走去,一直转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尘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后逼视着她。

    星期一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又过去了。

    江雨薇从没度过如此漫长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发自肺腑的言语能唤回那个浪子,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消逝,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午夜梦回,她也曾痛心疾首的懊悔过,为什幺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现得那幺凶悍?那幺不给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的向他劝解,细细的分析,婉转的说服,或者,他会听从她,或者,他会为情所动,而回到风雨园来。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软不吃硬的,而她,却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

    她叹息,她懊丧,她不安而神魂不定。这些,没有逃过耿克毅的眼睛,他锐利的望着她,打量她,问:“怎幺?难道你和那个X光吵架了?”

    她哑然失笑。

    “帮帮忙,别叫他X光好吗?人家有名有姓的。吴家骏、吴大夫。”

    “对于我,叫他X光仍然顺口些。”他凝视她:“好吧,就算是吴大夫吧,他带给你什幺烦恼?”

    “他没有带任何烦恼给我,”江雨薇直率的说:“他还没有到达能带给我烦恼的地步!”

    “是吗?”老人更仔细的打量她。“那幺,是什幺东西使你不安?”

    “你怎幺知道我不安了?”

    “别想在我面前隐藏心事,我看过的人太多了,自从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没有快乐过。怎幺?是你弟弟们的功课不好吗?或者,你需要钱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的说:“我弟弟们很好,肯上进,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奖学金,小弟弟刚进大学,但也是风头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答应我,”老人深沉的望着她:“如果你有烦恼,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一定!”她说。转开头去,天知道!她不为自己烦恼,却为了这老人呵!她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

    “瞧,”老人迅速说:“这又是为什幺?”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词,看到两句话,使我颇有同感。”

    “那两句?”老人很感兴味。

    “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清晰的念。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

    “对了。这是六一词,欧阳修的句子。前面似乎还有句子说﹔天不老,情难绝。是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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