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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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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全斌此去投在史可法帐下,划拨给郑成功部。在后来攻打瓜州时,他刀劈清军守将左云龙
而名载史册,成为一代猛将。
    冒辟疆看着他远去的身板感叹道:“好汉就是好汉,没有半点世俗的客套,真英雄
也。”董小宛道:“多几条这样的汉子,明朝不会完。”单妈一边收拾一边插话道:“再
多?人心不够吃了。”
    就在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那天早上,董小宛碰上一个人,这个人对她的一生起过关
键作用。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却没认出来。
    当时,她正站在路边看几个家丁将装满字画的箱子抬上大车,那是最近一段时光所获得
的珍品,仿佛为了弥补往昔岁月的痛楚而获得的必要馈赠。而另一边,冒辟疆正在指挥几个
人将棚屋的破洞补好,他决定将棚屋留着,让过路人避避雨。棚屋上“收购字画”的条还
在。
    谁也没看见那个男人怎样走来的。董小宛听见身后有人问:“夫人,我有幅字画想卖,
不知谁在收购?”
    她转过头,见到一个瘦高男人,头发零乱,胡子拉碴,着一身肮脏的锦袍,背着一具典
型的北方牛皮袋。看样子是个落魄公子,他的目光极有神韵。她说:“我收购字画。”
    就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那人怔住了,张大了嘴,目光异常的古怪:噙满了泪水,却
并非完全悲哀,而有部分激动的喜悦。她甚至看见那眼底深处像游鱼一样正晃过死的阴影。
她眼神朝中偏一点,避开他的眼光。她说:“不知公子有何宝物欲售?”
    那人却叹了口气,缓缓地从背上取下牛皮袋,解开绳子,从中取出一轴画放到桌上。他
的动作太沉重了,仿佛放下一块石头。事实上,他放下的是精神上的大包袱,它是他苟延残
喘的一个幻觉。现在他轻松了一些。
    董小宛依旧没有认出他,只是受到他郑重动作的感染,她也不得不慎重地将画徐徐地展
开,这是一幅古老的山水。
    趁着董小宛还没有被画吸引,还来得及唤醒她的记忆。瘦男人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按住画
幅,轻声问道:“夫人可是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董小宛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猛一抬头,手也跟着抬起,“嘶”的一声,画幅被长长的指
甲挑破一条缝。她却没顾着画,仔细地打量这个瘦男人。的确有点面熟。
    她迟疑地问道:“公子怎么认得董小宛?”
    这时,冒辟疆看见有人卖画,也兴冲冲过来。他老远就瞧见那画的古色古香,心知必是
好货,何况那位公子虽脏兮兮的,气质却非凡,想来不是普通人。
    瘦男人正要回答董小宛,看见冒辟疆,心里也是一惊。他拱手道:“这位公子可是江左
才子冒辟疆?”
    冒辟疆愕然道:“正是在下。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何故认得在下?”
    瘦男人嘴角一挪,一个简单的笑,包含许多凄凉和岁月的变故。他没说什么,径直走进
一所棚屋。
    冒辟疆和董小宛怔怔地看着,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他的影子。岁月像谜一样无法解释。时
光泉水不停的流淌,尖锐的石块被磨成卵石,混杂在众多的卵石中,再也无法单独将它挑选
出来,从而揭示与它有关的记忆。瘦男人就是这种卵石,他的形象不具有特殊性,无法和记
忆发生联系。
    瘦男人走进棚屋脱掉脏衣袍,换上一身褐红色的锦绣袍服,用手指重新梳了头发,扎了
新的头巾,腰上挂了一柄鲨鱼皮做鞘的宝剑。他走出棚屋,仿佛换了个人,金色的剑穗在膝
间飘摆。
    “啊!”董小宛一惊,想起了他是谁。她记忆的弦发出一串颤音,潜伏的往事如泉涌
现。她永远不会忘记秦淮河边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男人朝弹琴的她掷出一只赞美的金樽,
那闪亮翻飞的金光在她记忆中重新飞入云空。这瘦男人就是夺去她童贞的状元郎向迎天。
    冒辟疆内心“嘣”的一声,记忆的弦像石子投入池塘一样产生了回响。他记起来了,他
在北京见过这位公子。
    她和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向迎天!”
    两朵红云飞上董小宛的脸,令她措手不及,她多年没红过脸,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掩饰
它。同时,她心里有渴望同他一谈的念头,也有对冒辟疆的深深歉意。另一边,冒辟疆心里
有股怪滋味,脸色有轻微的变化。
    桌上摊开的画幅使三个人都找到了掩饰内心情绪的目标。这是一幅好画,右上角分明写
着《庐山高》及几十行入木三分的小字。画幅比较宽大,满纸峥嵘,气势逼人。
    冒辟疆喜道:“好画。本朝沈周妙笔,名不虚传。恭喜向公子得此传世作品。”
    向迎天道:“好剑当配豪杰。我乃凡胎,不配拥有它。”他这话其实是一语双关,暗暗
指了董小宛。
    董小宛极聪慧之人,立刻听懂了。她却未发一言,只顾看画。但见危峰陡壑,长松巨
木,起伏轩昂,雄伟瑰丽。近景坡头,一人迎飞瀑背向而立,与高耸入云的山峰相比显得极
小,却正合题意。此图布景高远深幽,缜密繁复,山石皱法,多用披麻解索技,浓墨点苔,
墨丰笔健,大气氤氲,寓有高傲的人格。看过之后,令人振奋。她将题图之字轻轻念了一
遍:“庐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岌乎二千三百丈之,西来天堑濯甚足,云霞
日夕吞吐乎其胸……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
    她赞道:“真豪气也!”
    冒辟疆问:“向公子,此画欲转手吗?”
    “当然。”向迎天道:“手中羞涩,欲济穷图。”
    “欲售多少银子?”董小宛问。
    “识此货者分文不取。”
    “何谓识此货?”冒辟疆问。
    “知其来历者当奉送。”
    董小宛笑道:“比画乃当年沈周赠某启蒙老师之作,其师姓陈名宽。此画乃寓其品格高
贵,为人所仰视。不知对不对?”
    “宛君见识广阔,此画非你莫属。”
    董小宛也不客气,将画收下,欲赠向迎天一些银两。向公子坚辞不受。这时,单妈奉上
茶来,三人闲谈。言及国事,向迎天长叹不止。说起闯贼攻打北京时的气象,顿时觉得明朝
回天无术了。原来,向迎天当时也登上城楼,看见贼兵全穿黄衣,历史上称为:“黄云蔽
日。”因而放弃了力战的主意,跑回家略略整顿便混在难民中逃出了京师。
    董小宛和向迎天并肩沿着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着他们的背影,后悔不该应允向迎
天的请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单独说几句话。鬼知道他俩说些什么?
    山坡上开了许多花,色彩驳杂,生机盎然。有几条隐约的细小泉水在叮咚作响。她和他
走过之处,灌木中总有惊鸟飞起,飞掠到不远的绿叶中,偶尔有野兔从脚前没命似地逃走。
春光正浓。
    向迎天道:“知道我为什么到南方来吗?”
    她说:“鬼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想到秦淮河上见你一面。”
    “是吗?”
    “这几年来,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个纯洁的形象,是一种安慰。”
    他看看她,她则盯着一只红蜻蜓。他继续说道:“身为人臣,本该随君以身殉国,然心
中有宿愿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开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这样的归宿,
也该满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应该多虑国事,何苦系一念于小妇人。”
    “的确。”向迎天话锋一转:“春光无限好。你瞧那座山峦,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
就埋在那里。但愿有人插两朵美丽的花。”
    董小宛会心一笑,只当这只是臭文人即景乱发的感慨。何况此刻向迎天脸上还荡着一丝
幸福。
    他说:“我走了。”
    向迎天说完,转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点诧异,站在原地没动。他正迎着阳光走去,
阳光耀目,她只看见一条瘦长的黑影,仿佛正消融于光芒之中。倾斜的坡使他显得更高一
些。她听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过几洼积水。挑路中一块宽敞干燥的地面,仔细度量几步。大家都
不知何故,怔怔地看着他。他也视若不见。径去棚屋中取一扫帚,扫去路面上的灰尘,又取
一瓢清泉水,用口喷洒其上,那块路面乃清爽起来,宛若刚下一场滋润的雨。
    董小宛从斜坡下走上来,鼻尖上尽是细密的香汗珠,阳光分外光明。她喘着气,看见向
迎天从腰间拔出宝剑,剑穗如一条金色蛇缠住他的手腕。
    但见他仰天一声尖啸,其音凄烈,令看着他的人心里一震,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古怪的事
件要发生。他朝天空又一声叹息,随后喊叫一声:“吾来矣!”字字如钢珠般硬朗恳切。
    董小宛只来得及叫一声:“向公子。”就看见他手腕一抖,剑一横,朝脖子一抹,分明
是以身许国的架势。血喷涌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几个汉子,大惊
之下,欲来阻止,刚跑出两三步。恰见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喷涌更猛。这一次刎着要
害。先是宝剑“哐噹”一声掉在地上,随之整个血肉之躯轰隆委地,没扬起一粒灰尘。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尸体边,但见他死不瞑目,余光早已散尽。正这时,周围的人又一
阵轰闹。众人看时,又惊呆了。
    原来,就在向迎天自刎的当儿,从北边驶来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一位白须老者,他是京
城御史台的成大人。他远远看见向迎天举剑自刎,谅他必是尽忠殉国追随皇上去了。不禁感
慨道:“年轻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辈老朽却偷安苟活,负了皇天厚恩。惭愧!惭愧!”
    成大人气血冲动,左脚踢左边的随从,右脚踢右边的随从。两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
屁股上挨了一脚,站立不稳,摔下车来,滚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剑在手,也不言语,使劲朝
脖子上一抹,抹个正着。自刎都数年纪大的人老练,血如花飞溅,人仰面倒在车上。那马却
未停脚步,拉着车径直闯来,路人纷纷逃避,眼看要践踏滚压向迎天的尸体。李元旦纵身一
跃扭住缰绳,顺势旁边一拉,那匹马收束不住,拉着车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马儿一声嘶叫之
后,棚屋“轰隆”一声塌下来,灰尘如雾弥漫。李元旦早已两个鹞子翻身式跳到一边了。
    出了这样惨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几天。如此忠烈之士总得妥善掩埋。董
小宛心里佩服,沉默不语。冒辟疆走过来抚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紧。
    李元旦带领十二个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汤同镇采买棺木。
    由于没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丛林里迷了路。幸亏一采药老人利用罗盘指明方向,他
们才披荆斩棘走了出来。李元旦赏给老人十二两银子。
    因为在丛林里了误了两三天行程,李元旦一进汤同镇便急急地采买了两口黑森森的杉木
棺,稍息一夜,便启程返回。
    无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凶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发了洪水,四下里汪洋一片。就在他
们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时,一条河汹涌地挡在面前。
    看不清路了。一个当地人戴着斗笠告诉李元旦:“朝下游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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