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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 樱桃版-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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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书已经在等我,也许有点生气,故意闭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盘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说:“刚才是阿圆来叫我给爸爸传几句话。”他立即张大了眼睛。我就把阿圆的话,委婉地向他传达,强调医生说的休养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养好。我说:从前是没药可治的,现在有药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圆叫爸爸放心。
    钟书听了好久不说话。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担子。”
    这话也给我很大的安慰。因为阿圆胖乎乎的,脸上红扑扑的,谁也不会让她休息;现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该是好事。
    我们静静地回忆旧事:阿圆小时候一次两次的病,过去的劳累,过去的忧虑,过去的希望……我握着钟书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别愁。
    回客栈的路上,我心事重重。阿圆住到了医院去,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我得找到她。我得做一个很劳累的梦。我没吃几口饭就上床睡了。我变成了一个很沉重的梦。
    我的梦跑到客栈的后门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还在招我。恍恍忽忽,总能看见她那只小小的白手在我眼前。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见的。我一路找去。清华园、圆明园,那一带我都熟悉,我念着阿圆阿圆,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挥着。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医院,在苍松翠柏间。
    进院门,灯光下看见一座牌坊,原来我走进了一座墓院。不好,我梦魇了。可是一拐弯我看见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圆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过门,透过窗,进了阿圆的病房。只见她平躺在一只铺着白单子的床上,盖着很厚的被子,没有枕头。床看来很硬。屋里有两张床。另一只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约是陪住的人睡的。有大夫和护士在她旁边忙着,我的女婿已经走了。屋里有两瓶花,还有一束没有解开的花,大夫和护士轻声交谈,然后一同走出病房,走进一间办公室。我想跟进去,听听他们怎么说,可是我走不进。我回到阿圆的病房里,阿圆闭着眼乖乖地睡呢。我偎着她,我拍着她,她都不知觉。
    我不嫌劳累,又赶到西石槽,听到我女婿和他妈妈在谈话,说幸亏带了那床厚被,他说要为阿圆床头安个电话,还要了一只冰箱。生活护理今晚托清洁工兼顾,已经约定了一个姓刘的大妈。我又回到阿圆那里,她已经睡熟,我劳累得不想动了,停在她床头边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的床上。我真的能变成一个梦,随着阿圆招我的手,找到了医院里的阿圆吗?有这种事吗?我想阿圆只是我梦里的人。她负痛小步挨向妈妈,靠在妈妈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间的痛;我也能感觉到她舍不得离开妈妈去住医院,舍不得撇下我一人在古驿道上来来往往。但是我只抱着她的腰,缓步走到后门,把她交给了女婿。她上车弯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还是摇下汽车窗上的玻璃,脱下手套,伸出一个手向妈妈挥挥,她是依恋不舍。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心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该是我做梦吧?我实在拿不定我的梦是虚是实。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医院。
    我照常到了钟书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着他的手,手心是烫的。摸摸他的脑门子,也是热烘烘的。钟书是在发烧,阿圆也是在发烧,我确实知道的就这一点。
    我以前每天总把阿圆在家的情况告诉他。这回我就把梦中所见的阿圆病房,形容给他听,还说女婿准备为她床头接电话,为她要一只冰箱等等。钟书从来没问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他只在古驿道的一只船里,驿道以外,那边家里的事,我当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里,他却已离开了家。我和他讲的,都是那边家里的事。他很关心地听着。
    他嘴里不说,心上和哦一样惦着阿圆。我每天和他谈梦里所见的阿圆。他尽管发烧,精神很萎弱,但总关切地听。
    我每晚做梦,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电话已经安上了,就在床边。她房里的花越来越多。睡在小床上的事刘阿姨,管阿圆叫钱教授,阿圆不准她称教授,她就称钱老师。刘阿姨和钱老师相处得很好。医生护士对钱瑗都很好。她们称她钱瑗。
    医院的规格不高,不能和钟书动手术的医院相比。但是小医院里,管理不严,比较乱,也可说很自由。我因为每到阿圆的医院总在晚间,我的女婿已不在那里,我变成的梦,不怕劳累,总来回来回跑,看了这边的圆圆,又到那边去听女婿的谈话。阿圆的情况我知道得还周全。我尽管拿不稳自己是否真的能变成一个梦,是否看到真的阿圆,也许我自己只在梦中,看到的只是我梦中的阿圆。但是我切记着驿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钟书提出任何问题,我只可以向他讲讲他记挂的事,我就把我梦里所看到的,一一讲给钟书听。
    我告诉他,阿圆房里有一只大冰箱,因为没有小的了。邻居要借用冰箱,阿圆都让人借用,由此结识了几个朋友。她隔壁住着一个“大款”,是某饭店的经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间,还配备了微波炉和电炉;他的夫人叫小马,天天带来新鲜菜蔬,并为丈夫做晚饭。小马大约是山西人,圆圆常和她讲山西四清时期的事,两人很相投。小马常借用阿圆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饺子送阿圆吃。医院管饭的师傅待阿圆极好,一次特地为她做了一尾鲜鱼,亲自托着送进病房。阿圆吃了半条,剩半条让刘阿姨帮她吃完。阿圆的婆婆叫儿子送来她拿手的“妈咪鸡”,阿圆请小马吃,但他们夫妇只欣赏饺子。小马包的饺子很大,阿圆只能吃两只。医院里能专为她炖鸡汤,每天都给阿圆炖西洋参汤。我女婿为她买了一只很小的电炉,能热一杯牛奶……
    我谈到各种吃的东西,注意钟书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无兴趣。
    我又告诉他,阿圆住院后还曾为学校审定过什么教学计划。阿圆天天看半本侦探小说,家里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搜罗了送进医院,连她朋友的侦探小说也送到医院去了。但阿圆不知是否精力减退,又改读菜谱了。我怕她是精力减退了,但是我没有说。也许只是我在担心。我觉得她脸色渐变苍白。
    我又告诉钟书,阿圆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里都是献花。学校的同事、学生不断去看望。亲戚朋友都去,许多中学的老同学都去看她。我认为她太劳神了,应该少见客人。但是我听西石槽那边说,圆圆觉得人家远道来访不易,她不肯让他们白跑。
    我谈到亲戚朋友,注意钟书是否关切。但钟书漠无表情。以前,每当阿圆到船上看望,他总强打精神。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话也懒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我虽然天天见到他,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阿圆呢?是我的梦找到了她,还是她只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她脱了手套向我挥手,让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为我织的手套与我相亲了。
    快过了半年,我听见她和我女婿通电话,她很高兴地说:医院特地为她赶制了一个护腰,是量着身体做的;她试过了,很服帖;医生说,等明天做完CT,让她换睡软床,她穿上护腰,可以在床上打滚。
    但是阿圆很瘦弱,屋里的大冰箱里塞满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东西。她正在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西石槽那边,我只听说她要一只帽子。我都没敢告诉钟书。他刚发过一次烧,正渐渐退烧,很倦怠。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第二晚我又到医院。阿圆戴着个帽子,还睡在硬床上,张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刘阿姨接了电话,说是学校里打来的让她听。阿圆接了话筒说:“是的,嗯……我好着。今天护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说还不行呢。老伟过来了。硬床已经拆了,都换上软床了。可是照完CT,他们又把软床换去,搭上硬床。”她强打欢笑说:“穿了护腰一点儿不舒服,我宁愿不穿护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滚。”
    大夫来问她是否再做一个疗程。阿圆很坚强地说:“做了见好,再做。我受得了。头发掉了会再长出来。”
    我听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马的谈话。
    男的问:“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女的说:“她自己说,她得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握着锺书的手,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钟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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