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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脸-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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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怎么会烫呢?我是那么冷,冷得牙齿都在咯咯地响,一身衣服都被汗湿了。她说,“我去洗澡。你也洗洗吧。”我点点头,我的样子也许真像一个乖孩子。    
    浴室的水响了好一阵。她说,“你去吧。”我爬起来,她已经上了阁楼了。阁楼上亮着昏昏的灯,老式的风煽在呼哧呼哧地响。浴室里的灯光就像是发晕的月光。发晕的月光,预告明天是一个有风的天。我把水开得烫烫的,烫水烫着我滚烫的皮肤,祛除了一部分我体内的寒。    
    我登上阁楼,看见她已经睡下了。地板上铺了一张白色的床单,她就光光生生地睡在床单上,像一条刚剥出来的鲜笋子。她是侧身睡着的,脸朝着阁楼的外边。我这是成年后第一次看见裸露的女人,她的身子是软软的,软软地弯了几弯,弯成软软的曲线,一支手伸出去,一支手拖在臀部后,仿佛在招我过去呢。她的确很白,在弱光下,和白色的床单浑然一体,她是睡在床单上的,但我有片刻的错觉,好象床单是铺在她的身上的。    
    我跪下来,叫了一声,但她没有吱声。我在她的旁边小心翼翼睡下来,然后就不晓得该做什么了。我应该把她翻过来吗?我不晓得。我望着倾斜的天花板,天花板上贴着一张令人吃惊的招贴画,一个剥光的白种女人仰面躺在蓝色的丝绒上,红头发、红嘴皮、绿眼影、白皮肤,白色铺开来,仿佛屋顶开满了有毒的白罂粟。她一手摸着自己的乳,一手可能在拉住看不见的某个环。天花板是倾斜的,这个白女人好像随时都会滚下来。    
    在她岔开的双腿上,印着一个英文词:OPIUM    
    我在心里把这个单词念了好几遍,却想不起它的意思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晓得的,可这个时候,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就像吸了毒。我只觉得天花板上的女人仿佛是镜子,奇怪地照出笋子一样孤零零的韩韩的妈妈,却偏偏没有我。风煽蹲在一边吹着风,呼哧的声音仿佛人的喘息。风煽是一条忠实的狗,狗也是有着记忆的。记忆里的喘息也会衰老吧?风里有了沙子和灰尘,喘息也是疲乏的。风煽的确是一条疲乏的狗,它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煽叶吹送的热风却是非常的弱。弱风吹着我洗过的身子,干净的身子,我又在轻微地哆嗦了。    
    我把脖子上的小黄玉解下来,小心翼翼系在她的脖子上。我已经不需要这个玩意了,而且它本来也不属于我。然后,我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望见在槐树下我的自行车,在那儿耐心地等着我。    
    我下了阁楼,穿上我汗腻腻的衣服,走掉了。


第四章我多想在哪一把花伞下,再次看见她

    接下来是漫长的阴雨天,我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睡在床上听雨声。父母没有问过我一句高考,我晓得他们时刻都牵挂着这件事,但是他们把牵挂都咽在了肚子里。雨一直下到八月中寻才开始小起来,在一个有着短暂阳光的中午,我收到一封写给我的信。信封里抖落出一张彩色大照片:熊思肥对我灿烂地笑着。背面写着几个字:来看看我吧。    
    我很顺利就找到了熊思肥家的窗户,窗户下种满了向日葵。我拍拍窗台,熊思肥的头立刻就从里边探出来。她说,“你爬进来吧。从门进来的是主人和客人,从窗户进来的是小偷和……”“和什么?”“和你这样的人。”    
    爬进去就是熊思肥的卧室。女孩子的卧室,应该叫做闺房吧?柔软的闺床,飘着果冻的气味。熊思肥穿了一件直桶的黑色长裙,宽得不得了,长得不得了,黑色把熊思肥变得神秘了。桌上摆着她的唢呐,还有几个水蜜桃。    
    “吃桃子吗,”熊思肥问我,“是我们老家捎来的土特产,出了名的肥城桃。”我轻轻摇摇头,我说,“你很喜欢吃水果吧?水果、果冻……总是这些东西。”    
    “是啊,是啊。”熊思肥吟吟地笑着,“你晓得吗,女人是分为两种的,水果的女人和坚果的女人。坚果的女人经得老,老而不死,长寿的女人都是属于坚果的。不过呢,坚果的女人经得老,可从来也没有年轻过。我自然是水果的女人了,水果的女人是多汁的、新鲜的,当然了,也是难以保鲜的。所以,我趁着自己还新鲜,多吃一点水果吧,即便老了,也不要变坚果。”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裙子,我说,“真好看。”熊思肥说,“好看吗,是我妈妈从前的孕妇裙呢。”她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胸前的两小点,往外使劲扯了扯,裙子就像一朵黑色的呐叭花,漂亮地盛开了。她说,“你信不信,可以装下一个人?”我说,“我不信。”她吟吟地笑着,把裙子提起来,罩在了我的脑袋上。在那个雨天的夏日的午后,一切都来得那么的自然,就像是水流过来,渠自然就成了。文庙中学的池塘边刻着先贤的诗句,问渠哪得清如许……然而,这是无需问的问题。我要问自己的是,熊思肥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可是,在我进入她之前,为什么我就像是一个成人了呢?    
    在离开熊思肥家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句话,“你晓得韩韩家的事情吗?”    
    我哆嗦了一下,说,“不晓得。我晓得什么呢?”    
    熊思肥说,“韩韩的妈妈自杀了。她吞了鸦片,赤裸裸死在阁楼的地板上。”    
    “你胡说!”    
    “是死了。”    
    “什么时候?”    
    “嗯,是我们结束高考的那一天——你怎么了,何有力?”    
    我咚地一声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地砖顶着我坚硬的膝盖,顶得我生痛,痛得我小声地呻吟起来了。从熊思肥家出来,外边又在落雨了。我在公交车站等着车,车来了,下来很多的女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花伞,澎地一声张开来,我的周围,一下子就开满了花花绿绿、湿湿的花。我没有上车,就站在那儿愣愣地看,我多想在哪一张花伞的下面,惊讶地看到韩韩的妈妈!后来,我就走着回家了。我晓得,她真的是死了。我想起了那个英文词,OPIUM,鸦片。    
    雨水一直延续到了我和熊思肥进大学。熊思肥高考发挥出色,考上了一所本省的重点大学,学习统计学。我呢,第一志愿踩空之后,一路跌下来,最后还是让这所大学伸手接住了,就读计算机科学系。格里高里•;派克在这年的夏天死掉了,于洋洋却活着出了隔离所。他开花的右脸结了疤,疤掉了,再留下无数又硬又亮的小疙瘩。他老了,瘦了,结实了,没有人晓得他后来漂到了哪儿去。韩韩回来了,因为于洋洋没有起诉他,还写了一份证词,证明事件是由于走火引起的。韩韩哪儿也没去,他现在成了一个木匠了,是那种制作仿古家具的小木匠,和他的一柜子的收藏、和他的倦怠在一起。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喜欢我和熊思肥现在就读的大学,在城郊的山坡上,校园里有很多的树子,大树、小树,到了秋天,枝繁叶肥,在蒙蒙的雨水中酿出罂粟一样的气息来,这不是从前的气息了,但还漂流着一点从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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