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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陈成独自回到了娘娘沟,而南奎元却再也没有回来。陈成拿着奎元的叶形尖刀,淡淡地对村人们说:“他死了。”
“死了好,少遭多少罪哩!”村人们说,也是淡淡的。
当天夜里,七旦老汉带着几个青年后生去了清泉沟,但是,几乎翻动了沟底的每一块石头,竟没有找到南奎元的尸首。
后来,人们在沟的顶尽处找到了奎元的一双鞋和一件半旧布衫。布衫叠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鞋的上面。那双鞋,是钟伟光送给他的皮鞋。
他把自己最后的财物留给了未成年的儿子。
那么,赤着脚,裸着身子,他又去了哪儿呢?没有人知道,沟的顶头,再往前走半步,就是壁立千尺的陡崖了。
他能越过陡崖,飞升上天空吗?
有一个人应该知道这个最后的秘密,他就是陈成。
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人敢问他。在那几天里,他的脸总是阴阴地,走到哪儿,手里都提前那柄雪亮的钢镐。
入冬的时候,娘娘沟又出了两件事。
陈成花了一斗麦子雇石匠把南奎元的名字镌刻在沟日的青石壁障上。字刻好的当夜,有人就用镐头把这个名字砸了。按祖宗传下的家法,奎元和他爹壬清一样,出卖过娘娘沟的女人,他永远也没有资格和先祖先烈的名字排在一起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郭杆子干的,他恨奎元。
陈成提着钢镐去了郭杆子家。不过,望着郭杆子那张伤残的脸和吓得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他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踢开屋门又走了。过后,他又派人给郭家送去了一斗麦子,带话给郭杆子说:再敢动青石壁上的一个字,就打断他的两条腿!
另一件事是,做饭女人生了个满头黑发的女娃。
女人生下孩子的第二天,申金梅就去看了。女娃鼓眼泡、塌鼻梁、厚嘴唇,形容丑陋而酷似钟伟光。回来以后,申金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女人送去了一斤红糖。
陈成不放心,又亲自去看,当他解开孩子身上的襁褓,看见臀窝处那块鲜明的青色印计时,立即就会明白了。他愤怒得差点儿把孩子猛掼到地上。
陈成后来说,当时,他羞愧得想哭,想用奎元留给他的叶形尖刀捅进自己的胸膛。
一个娘娘沟的女儿,身上却带有异族标记,她的血液还是纯净的吗?在过去年代的漫漫岁月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玷污了,难道这一次,竟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因为沟里接纳了城市的使者吗?
城市的知识青年,侵入者?
谁也不知道在那个阴冷的夜晚村东男知青居住的窑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是听见他们在争吵。先是狼嗥似的吼叫和野猫叫春般撒心裂肺的哭嚎声,以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半夜,窑屋里响了一枪,窗纸被火枪打着了,燃起红红的火焰,烧了很久才慢慢熄灭了。
有人曾跑过来想去救火,但是他们看见那几个北京人都站在窑院里,抄着手静静地注视着大火在燃烧,注视着门窗一点点化作灰烬,神情超然得近乎冷漠。谁也没有救火,火是自己熄灭的。
第二天清晨,钟伟光背着自己的行李走出了娘娘沟。
陈东成和申金梅跟在他的身后,一直把他送到沟口。
在大青石壁障下,钟伟光站住了,他转过身,目光阴沉而又刻毒地望着他的两个送行者。
“陈成,你也玩过娘娘沟的女人!”钟伟光恨恨地咬着牙,“玩过了,你又把她卖出了手!”
陈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冷冷地说:“我会送还娘娘沟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能生许多孩子的女人。”
“谁?兰女?
“不,是丑女,她应该回到娘娘沟来了。”
钟伟光一下子就软了。他几乎是哭着对陈成说:“陈成,我知道你是条汉子,说到什么就会做到什么。可是,我求求你,千万别再折腾了。丑女,她现在是阎炳玉的老婆呀!”
“她是娘娘沟的女人,应该给娘娘沟生下一群血液纯净的孩子,而不是一个杂种!”
1969年12月28日,那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终于降落在晋绥大地上。
雪从清晨下起,一开始势头就极猛,最初的一阵竟是拳头大的雪团子,从天上突突地往地面上猛砸。接着就是漫天飘洒下一尺多大的雪片,忽忽悠悠地一层一层铺絮在千渴的大地上,只一刻工夫,坡岗沟壑就满目皆白了。
半上午的时候,积雪已没及膝盖了。这时有人看见陈成出了门,独自一人向东去了清泉沟。他的手里,紧握着那辆雪亮的钢镐。
第二天,其他几个北京知青也背着干粮进了清泉沟,最后一个进去的是韩杰,他扛着钟伟光留下的那杆火药枪。
有人曾想跟进沟去看个究竟,被守在沟口的韩杰迎头盖脸地放了两枪,生生地又给堵了回来。
这些异乡人,闯入娘娘沟的神圣禁地,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七天七夜,没有一点儿动静。第八天,当第二场大雪又铺天盖地地降落下来时。他们回来了,疲累不堪,满身满脸的灰土。但是他们的神情似乎显得严峻而又兴奋、嘴角绷得紧紧的。
陈成仍拿着那把钢镐。钢镐仍然雪亮、只是在他的背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方方正正的包裹。
第一个被请进知青灶间的娘娘沟人是七旦老汉。他进去以后,院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再出来时,整个人都变了。腰板挺直、神情倨傲、满面红光,他小跑着回到家,立即就把那口半大的架子猪杀了,又把二个儿子都派了出去,分别顶风冒雪去三个供销社买酒。
只要有酒卖,你们能背多少就买多少。买不到,你们挨门挨户乞讨,也要讨回酒来,他大声武气地对儿子们说。
1970年1月8日深夜,娘娘沟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最可靠的骨干,一共18条汉子被请进知青灶间。
灶间外屋用自茬木板搭起一个巨型条案,七旦老汉拿出当年给阎锡山做饭的手艺,炒了四十多样菜肴,盘堆碗叠地码放在条案上。条案正中,是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
汉子们手足无措地在条案两边坐下了,七旦老汉背着一只装满酒瓶的粪筐,在他们每人面前墩了一瓶酒。
陈成坐在条案的顶端,不说活,两眼血红,虎视眈眈地注视每一个人,后来,他拿起酒瓶,一仰脖灌进去半瓶。
放下瓶子,又瞪着大家。
汉子们都拿起了瓶子,会喝不会喝的,都硬灌了一气。
“南奎元死了。”陈成的声音阴冷得令人不寒而栗,“是我送他走的,他把这把刀子交给了我,是我,最后给了他一刀。”
陈成拔出那把叶形法刀,咚地一声戳在条案上,刀锋闪着寒光,铮铮颤响,“这是南奎元的刀,刀柄上有他的血!”
汉子们睁大了眼睛,望着那把刀,默不作声。刀柄是乌黑的,那是人的血迹。
七旦老汉走过来,拔下刀,用舌尖舔了舔刀柄上的血迹。随后,他又把刀戳进了条案上,他不说话,只是抓起酒瓶,又灌进去了半瓶酒。
汉子们一一地照着做了,光舔血,辨真假,再喝酒,承认新的领袖。
“南奎元让我给你们带来一句话。从今天起,你们这些人,只能长着两只听话的耳朵和一双干活的手。谁要是敢再长出一只说话的嘴,我就杀了他!,,大家面面相觑,但无人表示异议。
陈成又一次拿起尖刀,挑开包裹的绳扣。包裹打开了,里面,是一块乌黑晶亮的煤块。
“这煤,是从哪里……?”
“清泉沟。”
汉子们怔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号啕失声地痛哭起来。
祖宗们啊,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把这黑色的金子传给你们的后代呢?是为了拯救后代们于水火,还是早已心灰意冷,任由这些残存精血自毁自弃、自行湮灭?
20年以后,笔者曾问过申金梅:“真的是陈成最后给了南奎元一刀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吗?”
“这很重要吗?”申金梅反问我。
“我只是出于好奇……”我顿时有些慌乱,支吾其词地说,“如果这个细节有可能对谁不利。我可以忽略……”
申金梅扑哧一声笑了。“刀柄上的血迹,如果不是猪血的话,那就是七旦老汉自己的血,甚或是他儿媳的脏血,也未可知。老汉极有见识,奎元之后,必须有一个更强硬的主事者,是他选定了陈成。”
“那么,奎元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死了以后,尸首又埋在哪儿?”我问。
她默不作答,不过,我注意到,她那沉静的目光中这时突然闪现出一丝慌乱,虽然她很快就把内心深处这倏忽间的不安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但我仍然意识到,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她就是这位美丽的女人了。
事过25年了,仍拒不披露真相,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天,申金梅主动邀请我跳一曲慢三步。我拒绝了。
“如果女人的手上也沾过鲜血,特别是像您这样高贵的女士,我会感到恐怖。”我傲慢地说。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过去了的只是一次彩排,可以重新开演,那么我宁可让自己的手沾上鲜血。”
“为什么?”
“那种死法,那种痛苦,才是真正的恐怖。”
21
那天阎炳玉很早就从办公室回家了。自从南奎元死后,他总是天不黑就回家,而且那杆半自动步枪从不离身。
大白天的,屋门竟莫名其妙地从里面栓死了。“丑女,丑女!”他叫了两声,用力拍了拍屋门。
屋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又过了好一会儿,丑女才把屋门打开。她是刚刚穿上的衣服,衣扣都没扣好,半只白皙的奶子突挺挺地裸露在外面。
“谁在屋里!”阎炳玉低声吼道。
“没有人……”丑女用身子堵住门,惊慌地向外推阎炳玉。
“浪货!给我闪开!”阎炳玉哗地一声推上子弹,用枪托一抡,把丑女砸倒在地上,自己大步冲进了里屋。
里屋的炕上,躺着一个人,他显然没有来得及穿衣服,用被子紧紧地蒙住自己的头脸,而一双脚却露在了外面,那是一双男人的脚!
“王八蛋,你给我起来!”阎炳玉怒骂了一句,举起了半自动步枪。
那人一动不动。
怒不可遏,忍无可忍。阎炳玉觉得眼前一黑,气血都冲到了脑子上,他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震响,子弹穿过被子,射进那人的躯体,那个躯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又一动不动了。
阎炳玉猛的扯开了被子。突然,他歇斯底里的惨叫了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后来又歪倒在炕脚下。他的嘴唇剧烈地痉挛着,喷出一股又黑又粘的液体,腥臭扑鼻。
炕上躺着的,是南奎元。
22
25年以后,笔者曾去过一次晋北高原腹地的娘娘沟。这是中西部地区少见的一个富裕村庄,宽阔平整的村街两侧,拥挤着成片的新式瓦房。而在村街尽头的西坡梁地里,已耸立起十几幢设计俗气但装修豪华的别墅式楼房。
村人们把那片别墅区称作“侉子花园”,据说产权都是当年的那几位北京知青的。但是除了陈成以外,其他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到这里居住过。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