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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赛尼新作:灿烂千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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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里,玛丽雅姆多数时间都待在床上,总有着空荡荡的、被人遗弃的感觉。有时候,她会走下楼,到厨房去,用手去摸摸那黏糊糊的、满是油脂的橱柜,碰碰那印着花朵图案的塑料窗帘。窗帘散发出一股烧肉的味道。她打开那些做工粗糙的抽屉,看着不成套的勺子和刀具,还有漏锅和有缺口的木头锅铲,这些都将成为她的新生活中的工具。所有这些令她想起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使她觉得自己身处他乡异里,不知身在何方,好像闯进了别人的生活。

  在泥屋,她的肚子每到该吃饭的时候就饿了。在这里,她很少想起来要吃饭。有时她会带着一盘隔顿的白米饭和一片面包到客厅去,站在窗口旁边。从那儿她能看到他们那条街上那些平房的屋顶。她还可以望见它们的院子,见到各户人家的女人在晾衣服、一边叫喊一边追赶孩子,看见小鸡在啄食泥土,看到铁铲和铁锹,还有那些系在树上的牛。

  她想起过去那些夏夜,她和娜娜睡在泥屋平坦的屋顶上,看着古尔德曼村上空皎洁的月亮;那些夜晚很热,衬衣就像粘在窗户上的湿树叶一样紧贴在她们胸前。她怀念那些冬日的下午,她和法苏拉赫毛拉在泥屋中看书,树上的冰柱叮当、叮当地掉落在她的屋顶,屋外积满雪花的树枝上传来乌鸦的啼叫。

  玛丽雅姆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从厨房走到客厅,爬上楼梯,走到她的卧室,然后又走下来。她最后会回自己的房间做起祷告,或者坐在床上想着她的母亲,心中充满眩晕和想回家的感觉。

  太阳慢慢向西边爬去的时候,焦虑才真正开始蚕食玛丽雅姆的心。一想到夜晚,她的牙齿就会打颤,因为到时拉希德或许会决定要跟她做那些丈夫对妻子做的事情。当他独自在楼下吃饭的时候,她会躺在床上,紧张得不敢动弹。

  他总是在她门口停下,把头伸进来。

  “你不可能已经睡着了。才七点呢。你醒着的吧?回答我。快点。”

  他不停地追问,直到玛丽雅姆在黑暗中说:“我在这里。”

  他蹲下来,坐在她的门口。在床上,她能看见他高大的身形,长长的双腿,鹰钩鼻的脸庞附近烟雾缭绕,香烟末端的蓝色光芒一会闪亮一会黯淡。

  他跟她说起当天的情况。他给外交部副部长度身订做了一双休闲鞋。拉希德说,这个副部长只在他这里买鞋。波兰的一个外交官和他的妻子请他做凉鞋。他跟她说起人们关于鞋的种种迷信:把鞋放在床上,会导致家里有人死亡;如果先穿左脚的鞋,会引起吵架。

  “除非这么做是无心的,而且那天是星期五才不会,”他说,“你知道吗,人们认为把两只鞋绑在一起挂在钉子上会带来厄运?”

  拉希德自己一点都不信这些。在他看来,基本上只有女人才会把迷信当真。

  他跟她说起一些他在街头听来的消息,比如美国总统尼克松如何因为一桩丑闻而引咎辞职。

  玛丽雅姆可没听说过什么尼克松,也不知道是什么丑闻迫使他辞职,于是她没回他的话。她紧张地等待拉希德结束谈话,掐灭香烟,转身走开。只有当她听到他穿过走廊,听到他的房门开启关上的声音,只有这个时候她一颗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然后,有一天晚上,他掐灭了香烟,却没有说晚安,而是斜靠在门口。

  “你不打算把那件东西打开吗?”他说,扬了扬下巴,指着她的行李箱。他双臂交叉在胸前。“我想你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这太荒唐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嗯,我希望从明天早上开始,你能够表现得像一个妻子。你听明白了吧?”




灿烂千阳 第十章(2)




  玛丽雅姆的牙齿开始打颤。

  “我想知道答案。”

  “明白了。”

  “很好,”他说,“你在想什么呢?这里是旅馆?我是开旅馆的?嗯,这……好啦,好啦。我的真主哪。你还哭,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的?玛丽雅姆。你还哭,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的?”

  第二天早晨,拉希德去工作之后,玛丽雅姆打开了行李箱,把衣服放到衣柜里。她从井里汲了一桶水,拿起一块抹布,擦净了她房间的窗户,也擦了楼下客厅的窗户。她拖了地板,清理了悬挂在天花板四角的蜘蛛网。她打开了窗户,让屋子通通风。

  她用一个罐子泡了三杯小扁豆,找出一把菜刀,切了几根红萝卜和两个土豆,也把它们泡起来。她寻找面粉,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面粉在一排脏兮兮的香料罐之后。她和了面团,依照娜娜教她的方式搓着它;她用手掌的末端揉着面团,把外围的面叠起来,翻过它,继续接着搓。面团和好之后,她用一块湿布把它包起来,戴上面纱,然后出去找那个公用的烤炉。

  拉希德跟她说过烤炉的位置,沿街道走下去,先向左转,紧接着向右转,但玛丽雅姆只能跟随一群沿着同一条路前行的妇女和儿童。玛丽雅姆看到那些小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有的在他们的母亲身后追逐,有的跑在她们的前头。他们的裤子看上去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脚下的破拖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他们用棍子滚着废弃的旧自行车轮胎。

  他们的母亲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有些穿着布卡[1]布卡是穆斯林女性穿的一种从头包到脚的服装。[1],有的则没有。玛丽雅姆能听见她们尖声的交谈和越来越响的笑声。她低着头向前走,听到零碎的片言只语,她们的闲聊似乎总是离不开谁家小孩子生病了、谁的丈夫既懒惰又邋遢之类的话题。

  好像饭菜都是自己做好的。

  真主知道呢,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对我说,我不骗你们,这是真的,他确实对我说……

  这无穷无尽的交谈,这平淡但偶尔兴奋的语调,不断地在玛丽雅姆耳边回响。她就听着这些闲聊,沿着街道走下去,转过街角,排到烤炉前面的队伍中去。有些丈夫喜欢赌钱。有些丈夫对他们的母亲有求必应,却不愿在她们——这些妻子——身上花一分钱。玛丽雅姆心下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女人都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她们怎么都跟这么可怕的男人成为夫妻。又或者这只是一个她所不了解的、妻子之间的游戏,一种日常的仪式,就像浸泡大米和揉面团一样?她们会希望她很快也加入吗?

  在烤炉前的队伍中,玛丽雅姆见到有人朝她侧目,听到有人对她窃窃私语。她的手心开始冒汗。她想像她们全都知道她是哈拉米,给她的父亲和他的家庭带来耻辱。她们全都知道她背叛了自己的母亲,使自己蒙受羞辱。

  她抓住面纱的一角,擦了擦上唇的汗珠,试图使自己镇定一点。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玛丽雅姆转过身,看见一个丰腴的女人,这个女人肤色较白,和她一样,也戴着面纱。她有一头既短且粗的黑发,一张欢快的、浑圆的脸庞。她的嘴唇比玛丽雅姆的丰厚,下唇稍微有点下垂,好像是被紧接着下唇的那块大黑痣拉下去似的。她一双明亮的绿色大眼睛带着期盼向玛丽雅姆看来。

  “你是亲爱的拉希德的新婚妻子,对吧?”这个女人说,露出大大的笑容,“赫拉特来的那个。你这么年轻啊!亲爱的玛丽雅姆,对吧?我的名字叫法丽芭。我就住在你们那条街,你们家左边第五座房子就是我们的,大门是绿色的那间。这是我的儿子努尔。”

  她身边的男孩有一张扁平而快乐的脸,头发像他母亲一样粗硬。他的左耳耳垂上有一小撮黑色的毛发,双眼闪烁着淘气而顽皮的神色。他举起手说:“你好,亲爱的阿姨。”

  “努尔今年十岁。我还有一个比较大的男孩,叫艾哈迈德。”




灿烂千阳 第十章(3)




  “他十三岁。”努尔说。

  “十三岁快接近四十岁啦,”这个叫法丽芭的女人哈哈大笑。“我老公的名字叫哈基姆,”她说,“他在德马赞区这边教书。你有空来我们家坐坐啊,我们会给你泡一杯……”

  突然之间,其他女人好像胆子大了起来,纷纷推开法丽芭,向玛丽雅姆挤过来,极其迅速地在她身边围成一圈。

  “原来你是亲爱的拉希德那个年轻的新娘啊……”

  “你喜欢喀布尔吗?”

  “我去过赫拉特。我有个表亲在那边。”

  “你希望头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那里有尖塔!啊呀,它们多漂亮呀!那是一个很美的城市。”

  “男孩好一点,亲爱的玛丽雅姆,他们可以传宗接代……”

  “呸!娶个媳妇死个儿子。女孩会留在家里,等你老了照顾你。”

  “我们听说你来了。”

  “生对双胞胎。男孩女孩各一个!这样大家就都高兴了。”

  玛丽雅姆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耳朵嗡嗡响,脉搏突突跳,目不暇给地看着一张又一张的脸庞。她又退了一步,但没有地方可退了——她被围在一个圈子的中央。她看了看法丽芭;法丽芭看出来她很紧张,正在皱眉头。

  “别烦她!”法丽芭说,“走开啦,别烦她!你们吓坏她了!”

  玛丽雅姆紧紧地把面团抱在胸前,推开身边的人群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啊,好姐妹?”

  她只顾往前推,不知道怎么样走出了人群,然后沿着街道一番猛跑。她一直跑到交叉路口才发现自己走错方向了。她转过身,低着头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她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一大片,然后爬起来,继续跑,从那些女人身旁冲过去。

  “你怎么回事啊?”

  “你在流血啊,好姐妹!”

  玛丽雅姆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她发现这条路是对的,但突然想不起来哪间才是拉希德的房子。她沿着街道跑上跑下,气喘吁吁,泪水差点就要夺眶而出,开始盲目地去推推那些房门。有的上了锁,有的打开了,但露出的只是陌生的院子、吠叫的狗和吓坏了的小鸡。她想像拉希德走回家,发现她膝盖流血,在自己的街道上迷了路,依旧这样茫无头绪地找自己的房子。她哭了起来。她推开一扇又一扇大门,张皇失措地求真主保佑,脸上泪水涟涟,直到有一扇门被推开了,她看到那个厕所,那口井,还有那间摆放工具的棚屋,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走了进去,砰地把门甩上,上了门闩。接着她在墙边躺下,不断作呕。喘过气之后,她爬了起来,靠墙壁坐着,双脚伸展在前方。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如此孤独。

  那天晚上,拉希德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着一个棕色的纸袋。他没有发现窗户变干净了,地板擦过了,蜘蛛网不见了,这让玛丽雅姆很失望。但当他看到玛丽雅姆已经在客厅地板上铺了干净的桌布,给他摆好晚餐,他显得很满意。

  “我做了豆汤。”玛丽雅姆说。

  “很好。我饿了。”

  玛丽雅姆从一个圆形的敞口盆给他倒了水,让他洗手。他用毛巾擦手的时候,她把一碗蒸汽腾腾的豆汤和一盘松软的白米饭端到他面前。这是她为他做的第一顿饭,玛丽雅姆心想,要是做饭的时候她的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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