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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出书版) 作者:迦楼罗火翼-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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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来自徽州山乡的少年有一个秘密——他天生一双青眸,可以不分明暗,细致入微地看清“一切”。所谓的“明暗”不仅仅是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也有阳光遍照的现世与处于永恒幽暗之中的彼岸的差异。因此满街贩夫走卒间混杂不成人形的魑魅魍魉,冠带绮罗中红粉骷髅飞觞巧笑,他早已见怪不怪,方才同样也一时无法确定这咫尺间的青年书生,会不会是只倒映在自己眼底的虚像,也许转瞬间,它便像泡沫般消散在滂沱大雨之中。
  此刻阿鸾已放下心来,扶着门框招呼道:“这位先生,雨这么大,不如到店里来避一避吧?”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应声回过头来,天光黯淡,那长长睫毛的剪影霎时在少年眼底烙下近乎战栗的鲜明印象。片刻的愕疑后,他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虽不搭腔却也依言走进店内,那态度微妙地摇摆于无礼和亲切之间。
  阿鸾趁势放下雨帘,还没转身就听见后堂里传出恼恨的抱怨声:“阿鸾,我找你来是帮工不是添乱的!你把我这香料铺子当驿道茶亭啊……”
  伴着话音,掌柜的一把撩开竹月纹蓝染暖帘,汹汹然撞了出来。他盛气凌人的架势却在直面书生的瞬间陡然委顿下去,紧接着就像变戏法似的,一眨眼换上了谄媚的笑容。只是还不大利索的舌头泄露了他的惊讶和慌乱:“这……这位不是卢大爷吗!稀客稀客,真要谢谢这场大雨,若不是它,您这香川第一才子怎么能驾临我的小店呐?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面对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掌柜,书生却并不见礼,只是略略点头,语调中浸透着某种疏离的温和:“掌柜的,‘香川第一才子’这名号我实不敢当,传扬出去只恐贻笑大方,还请你以后再不要这么说了。”
  掌柜的碰了个软钉子,一边唯唯诺诺地答应,一边转头责骂阿鸾化解尴尬:“你这不带眼的,还不快看茶!这位卢大爷可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香川第一书院青轴书院的山长,两淮盐政卢老爷的大公子……哎哎!别拿错了,柜子左边第一格里的好茶!”
  卢盐政的长子,那不就是清晓的兄长吗?
  奔忙着准备香茗的阿鸾一下子愣住了,忍不住偷眼斜觑青年书生异常端丽的侧脸——完全看不出来。落拓不羁的清晓和这位雅肃君子之间,就连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真想不到他们竟是手足兄弟!
  “请不要一直叫‘卢大爷’,我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卢家大公子皱起了眉头,那疏淡的眉目若是描画,必出自笔法最为朗润之手,一气呵成恰到好处,全无半点修饰与造作。
  掌柜的再度吃瘪却毫不气馁,见风转舵地说道:“说起来卢山长和敝店还真是有缘呢——不要看我这养霞斋门面小,令弟自从惠顾以来,就连三山馆、燕居堂那些大铺子都不入他的眼呢。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好在水汽清澄正适合品香,山长可有雅兴赏玩本店的秘藏?”
  什么嘛!烹茶的阿鸾在心里暗暗抗议——清晓明明是来找我玩打发时间的,掌柜的却说得好像他看中了这种连龙涎香都没存货的寒酸小店一样,真不怕被行家笑话。
  “又是清晓……他也该别再把心力花在这些地方才好!”卢大公子看来是认可了“山长”这称呼,终于不再纠正什么,可眉心却依旧没有解开。他发出低微的咋舌声抱怨了弟弟一句,随即朝掌柜的摆了摆手,“承蒙费心,我只是避雨偶然路过,香料之类的贵重东西平素是用不到的。”
  掌柜的整张脸都要扭曲了,却还不愿轻易放过这条大鱼:“哪儿的话,卢山长!古人云茗香之物‘必贞夫韵士乃能究心耳’,您和卢二爷这样的风流才子若还谦虚,那天下又有谁能领会个中滋味?我刚刚见山长您凝神仰望,想必定有佳构,诗兴大发之时若有一炉香在旁,那更是文思泉涌……”
  “我从不作诗。”年轻的卢山长正色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掌柜的话,“读书人不专注诚正修身,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反而流连于文字上的雕虫小技,未免失之轻率。”
  恐怕是士大夫身份的关系吧,卢山长对小商贾并没有多少谦恭礼让的意思,却又丝毫不让人觉得骄矜傲慢,甚至连无礼不逊的感觉都没有,这令阿鸾觉得实在有些奇妙。
  掌柜的却已狼狈不堪,几乎是凭着生意人的本能,他勉强接了一句:“红袖添香伴读书也……”
  一瞬间,卢山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不再接腔,抬起头继续沉默地眺望向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待雨点渐渐稀疏,他不顾挽留,丢下一句“谢谢招待”起身便走,至于阿鸾精心准备的那杯香茗,他连碰都没碰。
  “且等一等!卢山长,清方公子!”见撞进网里的大鱼兜了一圈又要游走,掌柜的口不择言地喊着对方的表字,连声嚷起来。
  正准备跨过门槛的卢山长站定下来,转回身直视着对方:“为何如此相称?我与你好像并不熟吧。”
  那种只是陈述事实,完全没有什么情绪的语气,让掌柜的一时瞠目结舌,而卢山长早已从容不迫地徐徐走出门去。只是那茎蓝花蔓草依旧在他青衫领后晃晃悠悠,就连极具少女娇艳风情的六角花瓣都看得一清二楚,令阿鸾忍俊不禁,他不由得追上去提醒道:“山长,您的肩头有东西!”
  卢山长侧过头露出费解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找到目标。少年连忙伸手指示:“这里,就在这里。”可对方连连拂拭却依然没能掸开,阿鸾便走上前要帮他取下:“就是一根草藤,还开着朵挺漂亮的小蓝花呢。”
  这一刻,他的指尖却微妙地错过了那鲜明的花瓣——卢山长侧身避开,以不可思议的眼神俯视着阿鸾。
  被这样的目光凝注着,一瞬间少年有种感觉:就好像正站在一座封冻在时间结晶内的城池之外,年年春来春去,城内雕栏玉砌却空无一人,这永远荒废却永不荒废的美在拒绝的同时又蛊惑着探寻者的步伐,自己只要稍稍不慎,便会永远迷失在这座城市那白玛瑙条纹般规整而曲折的街巷深处。
  “贵客”离去之后更显寂寥,掌柜的站在空落落的店堂中央半天没回过神,他抖抖索索地捧起为卢山长准备的清茶,也不顾糟践猛灌了一口,这才长叹出来:“真是举世罕见的迂夫子,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阿鸾早有经验,连忙手不停脚不住地开始擦桌抹凳——这时候只要接腔,一顿排头肯定是少不了的。
  掌柜的满腹无名火没处发泄,只得恨恨地自言自语:“难怪人人都说盐政家的两个儿子匀匀才好——老大卢焘是迂腐古板的书呆子,老二卢熹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儿,全都不成样子!”掌柜的连两位公子的表字“清方”和“清晓”都不叫,指名道姓地奚落了一通,这样还不下火,他起身看准阿鸾额头狠敲一记:“在这里磨什么洋工?没看见雨停了吗,去把窗子打开遮雨帘拉起来,黑灯瞎火的怎么做生意啊?亏你是来当伙计帮佣的,一点眼头见识都没有,吃白饭的东西!”
  等这势利眼的家伙终于够了本,骂骂咧咧地回后堂去,阿鸾揉着脑门打开隔扇。晴空如洗,方才暴雨来得痛快淋漓去得干净利落,只有檐廊下的条石台阶还蒙着层薄薄的水渍,就在那里,一团光怪陆离的色彩突然挣脱周遭的灰暗跃入他眼帘。
  奇怪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阿鸾还怕是自己弄错了,忍不住走过去蹲下身来看个究竟:光润的青石表面,红影蓝光正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与无奈宛转交错——地面上竟跳跃着一条朱尾的琉璃色小鱼!
  因为残存着积雨的关系,这小鱼尚不至于窒息,它的挣扎中有种真挚的哀切——散布霰雪状白点的嘴巴压着水沫不停开合,流畅的碧蓝身体抛掷跳踉,时时露出洁白的腹部;而那轻盈赫耀的赤尾却全然无视躯干的紧张,宛如薄纱般柔曼地拖曳着,依稀浮现出水栖动物特有的规整而斑斓的花纹。
  附近连条小水沟都没有,这鱼是从哪儿来的啊?更何况还是这么新奇罕见的珍品。会不会是谁不小心落下的呢?刚刚那场大雨令街道上行人绝迹,算来过往的只有卢山长一个;这小鱼恰好在他曾经站立避雨的地方,难道是他的东西?
  阿鸾连忙捧起这可怜的小家伙,跑出门去四下张望,岑寂的街面上阒无人迹,薄云不知不觉间再度聚拢起来,远方闪电的清辉预示着下一轮急雨的到来。
  面对着眼前的一切,阿鸾暗自后悔——昨天就该预见到会发生这种不思议之事的……
  养霞斋后门外界巷内有一口水井,井边堆满了店里的旧物,因为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卢清方山长,阿鸾便暂且把他落下的小鱼养在其中一个缺口的瓦缸内,可第二天一早刚打开门扉,他整个人就呆住了。
  ——界巷被不知名的藤蔓彻底淹没了。
  清爽的披针形叶片妥帖地镶嵌着明晰的脉络,团团簇簇、重重叠叠地缭绕在后院颓败的砖墙上,令少年霎时间联想起故乡的盛夏午后,站在半山腰家门口远眺时望见的,那近乎懊恼地堆积在巍峨层峦之上的庄严云山。只不过眼前这些苍翠的“云团”看起来却更加沉滞,因为它们正被根根锈蚀的“铁线”笼络着,无法拥有那种向着至高天宇散逸而去的轻盈。
  那些是一缕缕红铜色的藤蔓,时而流畅地倾泻下来,时而繁杂地纠缠在一起,倔强地、偏执地,一齐涌向蓄养那尾蔚蓝小鱼的瓦盆!
  大惊失色的阿鸾慌忙扯开乱藤,却一头栽进密叶深处——触手之处空无一物,就连被茎枝塞得满满当当的破瓦缸里,那绮艳的小鱼也依然摇头掉尾地唼喋着,悠游穿行在纷纭虬曲的朱蔓之间。
  难道这满眼青翠都是幻象?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的根源是什么、又在何处呢?
  就在少年迷惑不解的当口,一阵微弱的寒气突然越过霭霭青障,倏忽吹至他的耳边。
  ——那是一声幽怨的叹息。
  阿鸾心口别的一跳,反射性的转过头去,却差点迎面撞上……一张脸孔!极近的距离令五官夸张地放大,扭曲成麻木而空洞的神情……
  “谁!”他脱口喊道,一抹水似的蓝影却应声荡漾过视野——少年和一朵花面面相觑了……
  自鲜明的象牙色蕊芯开始,绚烂而硕大的花盘投射出光轮似的六角,娇软的柔瓣沉淀着暗夜般浓艳大胆的蓝紫色,却又隐隐渗透出凛然冷冽的锋利感——这奇妙的不协调反倒更增添了它醺酣醉人的芳醇。
  原来自己是把这唯一的花朵错看成人脸了,而那声幽微的叹息,也许是它开放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呢?在自己眼中,如此妖冶夺目的异卉为何会在刹那间与这样一张面容重合——浅琥珀色的肌肤上凝着深琥珀色的眸子,被质朴的单睑掩映着,如同栖息叶底的虎斑蝶。有些娇憨的矮鼻梁下,薄桃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却掩饰不住那种柔嫩的丰润。
  这张并不太美貌的年轻女子面容,就像暮春初夏的树荫一样妥帖,却没有强烈的存在感,和那枝头的芳华全然格格不入。
  阿鸾还在纳闷,微温的水点忽然没头没脑地筛落下来,霎时间便化为冰冷的雨鞭,他连忙丢开花藤和小鱼,疾步跑进店内躲避。
  然而一向少人光顾的养霞斋店堂内,此刻竟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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