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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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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白糖,日服两次。
  三个月保准你娘们肚儿大。”
  我哀哀地听了,说:“章立国是个好人!”
  姜德力说:“这话不假。可人也不能好得太瓷实啦。你知道《四大瓷实》吗?”
  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这也算一招儿。活着吧小兄弟,等长了杂毛你就出师了。”
  听罢章立国的故事我在黑砂堆里找到了杨实强,他见了我当头就说:“我就是不愿听沈茂先那一套,好象是飞着说,发悬。”
  三
  咽下最后一口午饭,人们哼着“三顿吃了两顿啦”,就一人拖着一块草垫子进了烘干窑去完成每天的午睡。姜德力是不要午睡的人,在窑门外开了个扑克摊。他冲躺在窑里的“尸体”们说:
  “将来这窑开个副业,火化厂就得宣布倒闭。”然后就砰砰砰拍牌,像是在给人钉棺材。
  窑墙还残留着昨天的余温,暖暖乎乎的。盛着翻砂工的短梦。
  杨实强翻身坐起,对我说他做了一个白灿灿的梦,那光,像雪一样耀眼。
  干活儿的时候,侯师傅突然捧起一把黑砂对杨实强说:“你要是认准了干这一行,就得赌着受一辈子大累,半道上不能尿了。”言毕打了个响亮的嗝儿,奔厕所去了。
  沈茂先从厕所里出来,衣冠楚楚,满脸消除膀胱压抑之后的欢快。他下早班,急着去市里的群众艺术馆操练嗓子。
  我走上前去对他说:“我选了道路。”
  他问我什么道路。
  我小声里说:“先把毛儿长齐了再说。”
  他十分不解地望着我:“你又不是家雀”
  之后他在车间道上遇见了迈着四方步儿的章立国,用关心整个人类的口吻问:“章师傅你有女朋友了吧?”
  章立国说:“有了有了有了”
  无论谁问,章立国都这样回答。
  沈茂先说:“可得投簧啊。”听口气好象不是在讲交女朋友而是在修锁配钥匙。
  章立国说:“投簧投簧投簧”
  我便拿了领料单到车间外边的仓库去。
  进了头道门叩响领料的小窗口,半晌不见动静。片刻才见了丁大铆从里边踱了出来,很从容的样子劈头就问:“你不干活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答曰领料用木炭烤模子。
  门内有粉红色身影一闪,之后那个小有名气的女库工才露面:四十大几的俊俏脸盘上印着几点浅浅的雀斑,一身肥大的蓝工作服。
  “领什么呀?”双眉弯弯,很甜的声音。
  “要么你回去叫那个杨实强来吧,一包木炭俩人儿抬。再说我还没见过他呢。”我从她话中听出了一个女人的好奇心。
  “俩人儿抬,叫杨子来吧。”丁大铆已经走出了头道门,但还是回过头来向我下令。
  后来我长翅飞出了翻砂车间并学着做起了小说,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女人。有时她是一柄尺;有时她是一面镜子;有时她是一粒止痛片;有时她是一个宇宙;有时她就是她。
  我终于遵旨引来了杨实强,说那包木炭很重。一照面,那女人便小叫一声缩了回去,低声嘟哝着:“怎么丑得没了人样呀。”
  之后又伸出头来明知故问:“杨子,你领什么东西?”似乎是她看了杨实强的相貌又想听听他的声音。
  杨实强居然没头没脑地答道:“有那种那种一眼就能看出铸件收缩率的比例尺吗?”
  对方竟也放声笑了:“那玩艺儿你得到包子铺去买。”说罢一挑柳叶眉,审视着眼前的大丑人。
  我说请您往后多多关照。
  她听罢一怔,旋即笑了:“你就别这么文绉绉啦。我这样的人可关照不起你呀。”
  我俩抬着一包木炭往回走。那女人似乎是从杨实强的脊背上看出了什么掌故,就用声儿追着问:“杨子,你要是真想学手艺,我那死鬼留下了一套好使的家伙,铲勺提勾铜坯光子整整一匣呢。”
  杨实强头也不回,只是响嗓“嗯”了一声。
  看来杨实强也有杨实强的魅力。
  我回头看,那女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我听说她的丈夫是个被砂箱砸倒的出色翻砂工。苦累了大半辈子,练就了一身好手艺。将死时,从医院吸痰器里抽出的尽是些黑乎乎的稠汁,那是几十年来吃进肺里的黑尘。
  “给翻砂工当媳妇,尿一辈子黑尿。”我在车间澡塘里听到过这种冷峻的幽默。
  劳动,对有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艰难的自娱。放下木炭包杨实强抬头对我说:“我、我认准了这块地方了”
  我说:“明天你去找任霞香要那个匣子吧,她已经许了你。出好活儿得有应手的工具呀。”
  “任霞香?”杨实强品味着这个名字。
  我以为他听不懂,就说是看仓库的那个女人,刚才还跟你说话呢。
  “我、我从三岁就死了娘”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抹了抹泪流眼。
  我知道有种情感叫怜悯。
  车间道上,章立国低头背手走了过来。他喃喃自语说:“得增加涵养性,涵养性。我将来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
  车间那一端,远远还在吟诵着,这是一首新编《四大瓷实》:
  夯下的土呀铁秤砣,
  压场的碌碡和章立国!
  四
  兴起了批儒评法。车间里竖起了一道“翻砂工诗墙”。
  令大伙儿往上贴诗。对歌谣王国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
  翻砂车间的澡塘子,是个洗人肉的地方,灵魂便赤裸裸。这里四面透风,也无什么女人可避。但历来被称为诗歌产地,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和层出不穷的诗才。
  班后,翻砂工们似乎是攒足了一天的兴致,钻进水里才释放出来,与人娱亦自娱。
  水热,烫得肉皮儿和心里俱都舒坦,就张口赋“诗”,多以“四为题,通俗而易懂。
  如溢美的《四大嫩》:
  台下韭,莲花藕,大姑娘的“个个”,小孩手。
  如抑恶的《四大缺德》:
  砸寡妇门,平绝户坟;吃月孩儿奶,偷儿媳妇尿盆。
  水面上还流行许多诗谜,多为荤面素底。
  谜面:愈抻愈长愈扒拉愈硬。
  谜底:炸馃子。
  据说曾有一个局里来的“工作组”。某君深入班组接触工人,大家就拿这个诗谜让他猜。他听罢谜面说:“很下流。”姜德力便将谜底告诉了这个“工作组”,并说:“你这人心太脏,尽往色里想,假斯文!”当时司文治陪在一旁尴尬地无地自容。
  为避开人流,杨实强下班洗得迟。我住厂,时间从容,便陪着他洗。他好象很爱干净,工作服三天一洗,而我则三五个月才剥皮找肥皂。
  他脸丑,身也丑,头似歪瓜,溜肩隆背,大臂很长,小臂很短,就显得肘关节位置不当。胯窄,下肢微呈罗圈儿,脚趾曲不能伸。
  唯那显示雄性特征的部位与常人无二。
  那时我还没有学得如今这般虚伪,就直而不曲地说:“杨子,你真是太丑了。”
  他听了并不动容,片刻才说:“我妈怀我的时候,受了惊吓,,…
  …
  我想他一定是在娘肚里吓畸了形。
  隔着水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我听见他说:“得好好学手艺。
  我已经讨了那只匣子来,里边还有个硬皮本子呢。”
  进来了一个魏丘,仍寡言。他先奔到水龙头前给自己的嗓子洗了个澡:咕噜咕噜地漱口三遍,亮亮堂堂咳嗓三声,才钻进池水。
  杨实强再次小声对我说:“得好好学手艺”
  于是就好好学手艺。
  他处处踪着侯师傅的活儿路不怕屁熏。机警时,飞快地抹一抹泪流眼唯恐漏掉一个细节。一有停闲,他便蹲在黑砂堆旁把头深深埋向裆中
  识那一张张简单的图纸,默思冥想。
  有人从他身边过,总要开心取乐儿:“杨子,还没到月底哥俩就算上账啦?”
  他惊得抬头,机械地冲人点头致意。
  渐渐他能从一张张简单的图纸中看出一个个复杂的实形来。心,就成了仓库。
  侯师傅在日本人开的铁厂里学过徒,年轻时候的记忆残存在脑海中,有时难免从口中迸出一两个东洋单词来。一天,他埋头忙着组合一套砂箱,就嘟哝了一句然后向杨实强伸出了手,似讨要着什么。
  “蛤蟆?”杨实强大费踌躇,只得慎慎地说:“它们都冬眠了,不好找”
  “锤子!我要锤子!”侯师傅火了。
  但杨实强毕竟掌握了一句外语,竟然得意地冲我笑了,尽管他笑也很丑。
  我想还是开心些好,就对他说:“我再教你一句日语”
  他鼓起强烈的求知欲,静听。
  “巴格牙路!”我大声说。
  他哈哈哈笑了。我第一次听到他有声的笑,便觉得这的确是一件新生事物。
  上头传下令来:批儒评法,诗必须作,一人一首,全上墙。立即活了姜德力。他公开打出牌价:代人作诗,一首一盒烟。
  开市大吉。姜德力替结巴冯师傅作了一首,署了冯玉岐的大名就贴上墙去:
  儒家气得我嘴发抖,
  话似子弹迸出口,
  历史历史向前前呀,
  孔老二倒着走走走!
  丁大铆来看了,哈哈一笑:“挺哏儿!真像是个结巴嘴写的:前、前;走、走、走。”
  姜德力“一大舒坦”抽起了得胜烟儿。
  司文治看到“翻砂工诗墙”开了张,心喜,脸上现出血色。
  没出三天,诗都上了墙。只剩下杨实强了。
  姜德力整天围着杨实强转悠。
  “非得写不可呀?”无奈何,杨实强放下手中的图纸,吭吭吃吃憋了一个溜够,才挤出一首诗:
  谁说老粗无文化,
  登上台来要讲话,
  创造历史讲历史,
  天大困难也不怕。
  我大惊杨实强如此诗才,就替他把这首千古绝唱贴上墙去。
  人们纷纷围上来观诗。
  丁大铆闻讯赶来观诗,他朗声念了一遍,惊喜地说:“杨子,你真有两把刷子!得鼓励!抄下来报给厂部宣传科”
  “我不!”杨实强扑将上来央求丁大铆。
  “别冒傻气!”丁大铆噔噔走了。
  “杨子,丁头儿看上你啦!他有个闺女,将来你当上门女婿吧。”人们开始找乐儿。
  寡言的魏丘凑了上来,一耸粗脖,一咧大嘴,慢条斯理地说:
  “得改个字儿。”
  “把‘无’改成‘没’,‘无文化’是说压根儿就是‘零,,‘没文化’是说先前有后来又丢了”
  我对魏丘的考证不以为然。
  “千万别往厂部报,我不好喜这个。”杨实强郁郁地对我说。“你总是自己吓唬自己,大不了的事儿。”
  姜德力走过来说:“我还盯着赚杨实强一盒烟呢,没想到他是‘小孩儿的尿褯子真能作诗(湿)!”
  杨实强下班拎走了一书包砂子,好象他家开着一口炒栗子的锅。
  他已经离不开这黑砂了。
  五
  我和杨实强随着侯师傅接了一件大活儿:水轮发电机上的接力气缸。若铸成了,足有六吨的重量。后来又调了章立国回来当二工匠。侯师傅眉头紧锁像是丢了钥匙。
  丁大铆十分重视这个“接力气缸”,总来我们的工作场地转悠。一次他叫住了杨实强和我:“这可是练手艺的好机会,百年不遇呀。干翻砂的手头儿没有两下子,就没人拿你当回事儿。你们可别学我呀。”
  我说您在车间里当头儿不是挺好的嘛。
  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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