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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混沌 作者:从维熙-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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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气,就是一个化学家也难以罗列出这气味的化学分子式。好在帐篷角角上,有缝合不严的
地方,我把鼻子伸向那儿,可以嗅到帐篷外吹进来的清冷空气。
    “你总往外瞎看什么?”值班班长见我经常歪头吸气,以为我在向帐篷外边窥视,对我
进行管教说,“身子进了土城,心也应该跟着进来,不管你在社会上是干什么的,到这儿一
律是罪犯,留恋过去是没有用处的,进土城就是劳动改造的开始。”
    帐篷里几十号人的目光都转向我,我的脸腾地烧红了。那值班班长不容我说话,对我继
续进行开导:“现在,你首先要学习好坐着的姿势。第一,两眼前视;第二,挺胸收腹;第
三,盘腿坐正;第四,把双手搭在膝盖上。你看,就这样坐——”他做了个示范的姿势给我
看,“你看明白了吗?”
    我看看周围的“同类”坐姿,虽说没有值班班长那么标准,却也不亚于一尊尊罗汉打
坐,我只好应了一声,强打精神挺直了腰身。帐篷里的读书声重新开始,那标题我已忘记,
但内容却记得十分清楚,大意说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为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量,必
须对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实行严管。读过报后由值班班长布置讨论,讲明发言
时必须联系每个人犯下的罪行。那些流氓、小偷类型的老号,抢先发言,在赞颂政府改造政
策伟大英明的同时,还不断检查自己不该把个人幸福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云云,如此这般,
周而复始。他们好像对这儿的环境已十分习惯了,发言时喜笑颜开,毫无痛苦之表情。不知
是哪个小子喊了一句:“让那‘新号’交代一下罪行吧,今后好能彼此监督。”
    “对!”七嘴八舌地响应。
    我对此毫无准备,推脱着说:“我还不懂这里边的规矩,先让我好好学习两天再发言
吧!”
    “应该抢先脱裤子割尾巴嘛,没有一点自觉性,你还能够改造得好?”值班班长说道,
“也不难为你这新号,简单交代罪行就行了。是愉了?是摸了,是乱搞男女关系了?是书写
反革命标语了?是……”
    “我是右派。”无奈,我只好亮了字号。
    “右派?”值班班长狐疑地问道,“右派都在社会上改造,怎么会被送到土城里来?”
    “不认罪错,并且重复了新的右派言行。”我说。
    “那就是反革命嘛!”有人打响了批判的第一枪。
    “右派本来就是反革命,又重新反党反社会主义,那就等于是双料的反革命!”
    “交代罪行时干吗往脸上抹粉!”
    “这新号态度不老实。”
    “样儿倒挺斯文,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至今,我对初进“蒙古包”时的被迎头批判一顿还记忆犹新。其实,那些老号是在帐篷
里闷得难受,彼此之间的车轱辘话已经听腻味了。每每帐篷里来一个新号,都是如此这般一
番,用十分庄严而又堂而皇之的表象,掩盖几十口人内心的愁苦之情。包括那个值班班长,
他来自清华大学,1959年因为书写了一张攻击大跃进的大字报,以不戴右派帽子的反动分
子身份进了土城。
    替我解围的是那顿中午饭,饭簸箩一进帐篷,批判声立刻云消雾散。一双双眼睛都盯向
那冒着热气的窝窝头。收容所的窝窝头比拘留所的窝窝头大一点点,白菜汤稀稠和拘留所没
有差别。分窝头和汤、咸菜疙瘩的任务,由值班班长执行,在我看来分配是十分公平的,但
每每遇到窝头缺个角或窝头被笼屉布粘去一层,都会引起麻烦。
    “为什么给我缺了皮的?”
    “赶上谁是谁。”值班班长说,“没看见吗?我如同瞎子摸象一样抓窝头。这里边没厚
没薄,全看你的运气好坏了!”
    值班班长两眼看着顶篷,像赌徒玩弄赌具一般摸着窝头。没过一会儿,抗议声又响起
来:
    “我这个窝窝头眼儿这么大,换一个吧!”
    值班班长笑道:“伙房大师傅的手指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谁赶上张飞的手捏的窝头,
谁认倒霉。”
    我很惊奇这些老号的心态,他们就好像幼儿园的娃娃观察玩具一样,评判着窝头的分
量,窝头眼儿的大小等等。虽说1960年是天灾加谎祸的荒年,社会上许多家庭多了一杆称
下锅粮的秤,但还没有因饥荒而使心态变得畸形,来土城的第一天,我就看到饥饿带给人的
精神变态;清华大学来的那个值班班长喝完菜汤后,还像猫儿舔碗一样用舌头把碗上的菜叶
舔得干干净净,真比水洗的菜碗还要干净。
    我本来就心情郁闷,加上帐篷外的“蹲下”和帐篷里的“见面礼”,心情灰到了极点。
两个窝头我让给了挨着我坐的老号,只把菜汤倒进了自己的肚肠。我口干舌燥,学习时就想
喝上一杯开水。可这儿甭说开水,连冷水也没得喝,那碗稀稀零零的白菜汤,正好当白开水
解我心中之焦渴。然后,我往帐篷边行李上一靠,伤神地闭上双眼。
    好比一只生命之舟,当它已被搁浅在无水的沙礁,心里反而比在海雾之中苦渡要安心多
了,因而我靠着行李就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睁开眼看看,帐篷里一个紧挨着一个躺着,鼾
声粗细不匀,那值班班长用一张报纸盖着脸,身子斜靠在帐篷门口打盹;每次头往下一低,
那张报纸便从脸上滑下来,他睡眼迷朦地再把它抓起来盖到脸上。
    帐篷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睡,就是刚才吃了我那份窝窝头的老号。他是个精瘦精瘦的小老
头儿,坐在地铺的铺沿上呆呆发愣。
    “你怎么没有休息一会儿?”我悄声问他。
    “是想躺一会儿,可是伸腿的地方被你占去了。”
    我悟性顿开,在这张方圆二十平米左右的帐篷里,躺着有几十号人;人挨人,人挤人,
由于我往行李上一靠,只留给他屁股大小的一块地方,他只能在那儿和尚打坐了。
    “来,你躺下,我坐会儿!”
    “不,快吹哨了,哨声一响都要爬起来学习。”
    “对不起,我占了您的地方。”
    “你还给了我窝窝头吃呢!”老头儿小声说,“不过,今后你再给我窝窝头得背点人,
刚才值班班长接到一张告状纸条,说新号拉拢老号。在这里人和人不能有来往,不能伙吃伙
喝!”
    我愣了。
    “没关系。值班班长睁一眼闭一眼。下回你把手背到身后给我,别让那些混蛋王八羔子
看见就行了。”接着,老头儿开导我说,“到哪站说哪站;你别愁眉苦脸的,我初来时也和
你一样,不思茶饭,现在肚子就成了无底洞。”
    “您什么罪条进来的?”
    老头儿看看帐篷里的人都睡得像死狗,便紧挨着我的耳梢,低声说起他进土城的缘由。
这老头儿原是北京郊区一个公社社员,论出身三辈子贫农,论资历土改年月斗过地主老财,
可算得上根红苗正了。饥荒年间,他到大队长的自留地里(社员没分自留地)去偷青,被大
队长的小崽子发现了,于是叫他背着偷的青玉米敲锣游街,一开始,这老头儿一边敲锣一边
作践自个儿,喊着:“我饿得肚皮挨了脊梁,犯了偷青罪,乡亲们千万不要学我,当好吃懒
作的‘三只手’!”喊着喊着老头儿觉着不对味儿,说我他妈的偷青犯罪,你他妈的这块自
留地不是偷社里的么,他妈的你当队长就能比社员多一块青庄稼地?我是暗偷,你他妈的不
是明吞吗?老头儿一时来了火性,便擅自改了游街时的词儿:“我偷青固然不对、可是我没
进社里的庄稼地去掰青玉米;我是进大队长自留地去偷青的。许州官明着放火,还不许我暗
中点灯?人家把几亩地划归自己,我只不过掰了几亩地上的半麻袋青玉米呀!”老头儿的调
门儿一改,惹出了麻烦事,游街示众倒是停止了,但是没过半月,公社政法干部找上门来,
人家不说自留地的事几,只说他偷青是破坏青苗的反动行为。坏分子的帽子戴上不说,还押
送他到了土城。“他姥姥的,在哪儿不是干活吃饭,我想开了,吃劳改这碗饭还省心哩!”
老头儿朝我笑了,算是抖落净了他的悄悄话。
    这是我进了劳改队以后,结识的第一个同号。“第一个”永远印象深邃,而这“第一
个”就有满腹冤情。
    哨子声终于尖利刺耳地鸣响起来。这死去了一般的蒙古包,又成了活的世界,于是“认
罪”守法之类的词儿,不断从每个成员嘴中吐出来,就连我身旁的这位老头儿,也能扮演两
面人,说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词儿。这位老农民姓汪,我之所以能清楚地记下他的姓氏,因为
他在“认罪学习”中,把他的姓氏和大汉奸汪精卫曾勾联在一起,尽管这是十分荒诞而荒唐
的联系,但是“蒙古包”里没有人笑。人们好像悟出了一点道理,骂自己越狠越好,纲上得
越高越好。这精瘦精瘦的老农民,最后把偷青行为比喻成拿着铁锨去挖天安门城楼的地基,
是和反革命同一个鼻子眼出气儿的反革命行为。当然,他在交代批判自己的罪行时,省略掉
了是偷大队长自留地上青苗的情节,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起了他内心的愤懑和悲哀。
    烦闷的,枯燥的,千篇一律的认罪学习终于完结。天黑了下来,帐篷里亮起了灯火。偌
大的帐篷里,只悬挂着两只二十瓦的灯泡,光线幽暗得如同地窖。我蹲在地上正在解行李扣
儿,睡觉的命令就下达了,待我把行李扣儿解开,已经没了我睡觉的地盘。在值班班长强令
下,好不容易把我的左邻右舍呼唤起来,但刚刚容我铺好被褥,忽啦一声那些成员就抢先躺
倒!只留给我能侧身躺下的一条窄缝。这时,我才发现所有成员一律颠倒着身子睡觉,甲头
朝里,乙头朝外;丙头朝里,丁头朝外,依此排列顺序,是几十号人在方寸之地惟一能卧睡
的办法。因而每个人的头部两侧,都有四只臭脚相陪,机会均等,不偏不倚,无论你向左右
哪边侧卧,都有脚臭可闻;而仰卧占地面积又太大,不被左邻右舍许可。奈何?但是侧卧膝
盖又没有弯曲的余地,只能像倒地的旗杆一样直溜溜地躺着,所以我索性爬起,背靠帐篷半
坐半卧。很快我的地盘就被挤没了,这个姿势我一直坚持到天亮。
    进公安分局的第一夜我彻夜未眠,进土城收容所第一夜我也彻夜未眠。这不仅仅因为帐
篷中的脚臭熏天,更使我不得安宁的是这一幅入睡图,地地道道,不折不扣地像密闭的沙丁
鱼罐头,身躯一个挨着一个,首尾相依相接,令人愁思顿起,人世间最底层的贱民,竟是这
等睡相。男号如此,女号可以想象,我难以预料我妻子张沪的病弱之躯,能否经受得住这种
苦难,能否把这条苦难的驿路走到头!或者说这条路就没有头,像一首无休止符号的悲怆乐
章,不知哪儿才是脱胎换骨的彼岸,哪儿才是这首苦难乐曲的终止。
    姓汪的老头大概前列腺有毛病;一夜起来解小溲几次,有一次他见我靠壁静坐,曾提出
互换位置叫我在他的地盘上睡一小会儿,我谢绝了他的一片好心。和在公安分局的拘留所一
样,帐篷里也不关灯,一只偌大的尿桶摆在靠近帐篷门帘附近的地方,不时有尿碱臊气钻
鼻。除我之外,那些老号们睡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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