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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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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人听他言志,这实在已是一个快乐,原不该再去
挑剔好丑。但是话虽如此,我们固然也要听野老的话桑麻,市侩的说行市,
然而友朋间气味相投的闲话,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无
不可听,则其乐益大,而以此例彼,人境又复不能无所偏向耳。

胡乱的讲到这里,对于《杂拌儿之二》我所想说的几句话可以接得上去
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
词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
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此外有几篇讲两性或亲子问题的
文章,这个倾向尤为显著。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
智理,调合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
何碍。“此刻现在”,中古圣徒遍于目前,欲找寻此种思想盖已甚难,其殆
犹求陶渊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平伯的文集我曾题记过几回,关于此点未
尝说及,今特为拈出之。

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1932年作,1934年刊“天马”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古槐梦遇序

平伯说,在他书房前有一棵大槐树,故称为古槐书屋。有一天,我走去
看他,坐南窗下而甚阴凉,窗外有一棵大树,其大几可蔽牛,其古准此,及
我走出院子里一看,则似是大榆树也。

平伯在郊外寓居清华园,有一间秋荔亭,在此刻去看看必甚佳也,详见
其所撰记中。前日见平伯则云将移居,只在此园中而房屋则当换一所也。我
时坐车上,回头问平伯曰,有亭乎?答曰,不。曰。荔如何?曰,将来可以
有。

昔者玄同请太炎先生书“急就庼”额,太炎先生跋语有云,至其倾则尚
未有也。大抵亭轩斋庵之名皆一意境也,有急就而无庼可也,有秋荔有亭而
今无亭亦可也,若书屋则宛在,大树密阴,此境地确实可享受也,尚何求哉,
而我于此欲强分别槐柳,其不免为痴人乎。

平伯在此境地中写其《梦遇》,倏忽得百则,——未必不在城外写,唯
悬想秋荔亭太清朗,宜于拍曲,或非写此等文章之地耳。平伯写此文本来与
我无干,写了数则后即已有废名为作题记,我因当时平怕正写《连珠》,遂
与约写到百章当为作小序,其后《连珠》的生长虽然不急速,序文我却越想
越难,便改变方针,答应平伯写《梦遇》的序,于是对于它的进行开始注意,
乃有倏忽之感焉。昨天听平伯说百则尚馀其三,所以我现在不暇再去诠索《梦
遇》百篇的意义,却是计划写序文要紧了。

讲到梦,我是最怕梦。古有梦书,梦有征验,我倒还不怕,自从心理分
析家对于梦有所解释,而梦大难做矣。徐文长集卷二有四言诗题云:“予尝
梦昼所决不为事,心恶之,后读唐书李坚贞传,稍解焉。”不过文长知恶梦
而尚多写诗文,则还是未知二五之得一十也。彼心理分析家不常以诗文与梦
同样的做材料而料理之耶?

梦而写以文章,文章而或遇之于梦,无论如何,平伯此卷想更加是危乎
殆哉了。我做梦差幸醒了即忘,做的文章与说的话一样里边却有梦在,差幸
都被放免。只有弄莫尔干的,没有弄弗洛伊特的文艺批评家,真真大幸,此
则不特我与平伯可以安心,即徐文长亦大可不必再多心者也。

古人所写关于梦的文章我只见到一种,即黄周星的《岂想庵选梦略刻》。
书凡一卷,在康熙刻本《九烟先生别集》中,共四十八则,七分之六是记诗
句,只有一分记些情景却颇奇妙。情景之外有什么思想呢?那我觉得有点难
说,并不是对于九烟先生不大尊重,我只想他有些断句很佳,如二十七则云:

天下但知吾辈好,一柈杏酪在江南。

《选梦略刻》上有云间朱曰荃序,殊不得要领,我读了怃然,为的是想
到此序之不易写也。因此我只能这样的乱写一起罢了,有了三四十行文字便
好。

但是,我要对读者声明一声,列位不要因为这序文空虚诙诡的缘故对于
本文不去精细的读,不能领取文章与思想的美,如此便是自己损失,如入宝
山空手回,莫怪上了别人的当也。

中华民国念三年十月念一日,于北平苦茶庵。

□1934年 
11月 
3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现代散文选序

孙席珍君编《现代散文选》,叫我写一篇序文。孙君是同乡旧友,我觉
得义不容辞,其次又觉得关于这题目还有话可说,所以答应了。可是答应下
来之后,一搁就是一暑假加另,直到现在孙君来催,说本文差不多已经印齐
了,这才没法只得急忙来赶写。

我说急忙,这里含有张皇之意。为什么呢?我当初答应写序文,原是心
里打算有话可说的,但是后来仔细思索,却又发见可说的话并不多,统写下
来也不过半页上下,决不能算一篇序。而且这些话大半又曾经在什么地方说
过的,现在再拿来说,虽然未必便是文抄公,也总有点不合式,至少也是陈
年不新鲜。

那么怎么办呢?说也奇怪,我对于新文学的现代散文说不出什么来,对
于旧文学的古文却似乎颇有所知,也颇有点自信。这是否为的古人已死,不
妨随意批评,还是因为年纪老大,趋于反动复古了呢?这两者似乎都不是。
昭明太子以及唐宋八大家确是已死,但我所说的古文并不限于他们,是指古
今中外的人们所做的古文,那么这里边便包括现代活人在内,对于这些活人
所写的古文我仍然要不客气的说,这是一。年纪大了,见闻也加多,有些经
验与感情是庚子辛亥丙辰丁巳以后诞生的青年诸公所不知道的,但是压根儿
还是现代人,所写的无论哪一篇都是道地的现代文,一丝一毫没有反动的古
文气,此其二。然而我实在觉得似乎更确实的懂得古文的好坏,这个原因或
者真是我懂得古文,知道古文的容易做所以也容易看罢。

这个年头儿,大家都知道,正是古文反动的时期。文体改变本来是极平
常的事,于人心世道国计民生了无干系,如日本自明治上半文学革命,一时
虽有雅俗折衷言文一致种种主张,结果用了语体文,至于今日虽是法西斯蒂
高唱入云之际,也并没有人再来提出文言复兴,因为日本就是极右倾的人物
也知道这些文字上的玩意儿是很无聊极无用的事。日本维新后,科学的医术
从西洋传了进去,玄学的汉法医随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枪炮替代了弓箭
大刀,拳术也只退到练习手眼的地位。在中国却不然,国家练陆军,立医学
校,而“国医国术”特别蒙保护优待,在民间亦十分珍重信托。古文复兴运
动同样的有深厚的根基,仿佛民国的内乱似的应时应节的发动,而且在这运
动后面都有政治的意味,都有人物的背景。五四时代林纾之于徐树铮,执政
时代章士钊之于段祺瑞,现在汪懋祖不知何所依据,但不妨假定为戴公传贤
罢。只有《学衡》的复古运动可以说是没有什么政治意义,真是为文学上的
古文殊死战,虽然终于败绩,比起那些人来要更胜一筹了。非文学的古文运
动因为含有政治作用,声势浩大,又大抵是大规模的复古运动之一支,与思
想道德礼法等等的复古相关,有如长蛇阵,反对的人难以下手总攻,盖如只
击破文学上的一点仍不能取胜,以该运动本非在文学上立脚,而此外的种种
运动均为之支拄,决不会就倒也。但是这一件事如为该运动之强点,同时却
亦即其弱点。何也?该运动如依托政治,固可支持一时,唯其性质上到底是
文字的运动,文字的运动而不能在文学上树立其基础,则究竟是花瓶中无根
之花,虽以温室硫黄水养之,亦终不能生根结实耳。古文运动之不能成功也
必矣,何以故?历来提倡古文的人都不是文人——能写文章或能写古文者,
且每下愈况,至今提倡或附和古文者且多不通古文,不通古文者即不懂亦不
能写古文者也,以如此的人提倡古文,其结果只平空添出许多不通的古文来


而已。我不能写古文,却自信颇懂得其好丑,尝欲取八大家与桐城派选拔其
佳者订为一卷,因事忙尚未果,现今提倡古文者如真能写出好古文来,不佞
亦能赏识之,一面当为表彰,一面当警告写白话文者赶紧修战备,毋轻敌。
今若此,我知其无能为矣,社会上纵或可占势力,但文学上总不能有地位也。

古文既无能为,则白话文的前途当然很有希望了。但是,古文者文体之
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体而在隶属于此文体的种种复古的空气,政治
作用,道学主张,模仿写法等。白话文亦文体之一,本无一定属性,以作偶
成的新文学可,以写赋得的旧文学亦无不可,此一节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话
文大发达,其内容却与古文相差不远,则岂非即一新古文运动乎。尔时散文
虽丰富,恐孙君将选无可选,而不佞则序文可以不写,或者亦是塞翁之一得
耳。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六日,识于北平。

□1934年 
12月 
1日刊《大公报》,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儿童故事序

中国讲童话大约还不到三十年的历史。上海一两家书店在清末出些童话
小册,差不多都是抄译日本岩谷小波的《世界童话百种》,我还记得有《玻
璃鞋》《无猫国》等诸篇。我因为弄神话,也牵连到这方面来,辛亥以前我
所看见的书只有哈忒阑的《童话之科学》与麦古洛克的《小说的童年》,孤
陋寡闻得很。民国初年写过几篇小论文,杂志上没处发表,直到民国九年在
孔德学校讲了一回《儿童的文学》,这篇讲稿总算能够在《新青年》揭载出
来,这是我所觉得很高兴的一件事。近十年来注意儿童福利的人多起来了,
儿童文学的书与儿童书的店铺日见兴旺,似乎大可乐观,我因为从前对于这
个运动也曾经挑过两筐子泥土的,所以象自己的事情似的也觉得高兴。

但是中国的事情照例是要打圈子的,仿佛是四日两头病,三好两歹的发
寒热。实例且慢举,我们这里只谈童话,童话里边革命之后也继以反动。我
看日本并不如此,那位岩谷叔叔仍然为儿童及其关系者所推重,后起的学者
更精进地做他的研究编写的工作,文人则写作新的童话,这是文学里的一个
新种类。在中国革新与复古总是循环的来,正如水车之翻转,读经的空气现
在十分浓厚,童话是新东西,此刻自然要吃点苦,而且左右夹攻,更有难以
招架之势。他们积极的方面是要叫童话去传道,一边想他鼓吹纲常名教,一
边恨他不宣传阶级专政,消极的方面则齐声骂现今童话的落伍,只讲猫狗说
话,不能羽翼经传。传道与不传道,这是相反的两面,我不是什么派信徒,
是主张不传道的,所以与传道派的朋友们是隔教,用不着辩论。至于对父师
们说的话,在前两年出板的《儿童文学小论》中已经说了不少,也无须再来
重述了。我只想自己检察一下,小时候读了好些的圣经贤传,也看了好些猫
狗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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