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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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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关于自然物的传讹,当然是古已有之,不足为怪,但是有见识的人也未
必信。汉的王充便已不信雷公,晋的陶弘景说桑虫不能化果赢,直至近代还
是相信这些奇迹的读书人在我看来不能不算是低能了。怪事异物说了非不好
玩,但这须得如东坡姑妄言之的态度,也自有一种风趣,是佳妙的轻文艺,
只可惜极少见,至少在清朝一朝里,可以说比有常识的还要少。做文章并不
一定要破迷信,但自己总不可以迷信,譬如在学堂听得点生理知识的人,原
不必带在口边随处卖弄,不过他知道无论怎样的炼,总之无路通过横隔膜,
再从颅骨钻孔出去,以这态度去谈炼气,怎么样说都好,我相信那就得了,
如文章写得通达,即可算是及格,我愿把他记入那簿子里去。

这些条件仔细想来并不怎么苛,只是这样的人不很多,则是如孟子所说,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自己写文章当然不敢不勉,因为条件中消极的意味相
当的强,所以还比较好办,不像对于人家的未免多有不客气的挑剔,这大抵
也就止是谨耳。对于世俗通行以至尊信的事理不敢轻易随从,在自己实在是
谨慎,但在世俗看来未必不就是放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老百姓所谓没有
法子是也。有些平易讲理的文章,往往不讨好,便是这个缘故,虽然也会得
少数识者之理解,却是没有什么力量。个人既是这样的意见,能力也有所限,
自然难有新的成就。这里借机会略为说明对于文章的要求,若是自己的文章
原来还是旧的那一路,这未见得悉与要求相合,唯消极方面总时时警戒,希
望不触犯也。一蒉轩是新的名字,理应解释一番,笔记则并非新的文章,本
无再加说明之必要,现在只是顺便说及,而乃占了三分之二的字数,已是太
多,不可不赶紧结束矣。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四月五日记。


〔附记〕去年夏天松枝君游历至绍兴,访东昌坊口则已无有,盖
改名鲁镇云。咸亨酒店本在东昌坊口,小说中不欲直言,故用代名,
今反改地名从之,可谓妄矣。在南京闻浙东行政长官沈君言,绍兴
现今各乡有徐锡麟镇蔡元培镇等名称,则其荒诞又更加一等,似亦
为别处所未有也。
(六月十日又记)

□1943年。。 6月刊《华北作家月报》6期,署名药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药堂杂文序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计民国廿九年作十五篇,近两年所作十二篇,
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为《药堂杂文》。编好之后重阅一过,觉
得这些杂文有什么新的倾向么?简单的回答一个字,不。照例说许多道德的
话,这在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里已经说明,不算新了。写的文章似乎
有点改变,仿佛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
法是,意思怎么样写得好就怎么写,其分子句法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
文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
不是我忽然想做起古文来了。

说到古文,这本来并不是全要不得的东西,正如全清的一套衣冠,自小
衫裤以至袍褂大帽,有许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样的穿戴,而且
还穿到汗污油腻。新文学运动的时候,虽然有人嚷嚷,把这衣冠撕碎了扔到
茅厕里完事,可是大家也不曾这么做,只是脱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
条条的先在浴堂洗了一个澡,再来挑拣小衣衬衫等洗过了重新穿上,开衩袍
也缝合了可以应用,只是白细布夹袜大抵换了黑洋袜了罢,头上说不定加上
一顶深茶色的洋毡帽。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服色改变,原来也便是这样,似乎
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舍利狲成为很好的冬大衣,蓝色实地纱也
何尝不是民国的合式的常礼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补服做成椅靠,圆珊瑚顶
拿来镶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的了,问题只是不要再把补服缀在胸前,珊
瑚顶装在头上,用在别处是无所不可的。我们的语体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
样子,实在是怪寒伧的,洋货未尝不想多用,就生活状况看来还只得利用旧
物,顶漂亮的装饰大约也单是一根珊瑚杖之类罢了。假如这样便以为是复古,
未免所见太浅,殆犹未曾见过整体的古文,有如乡下人见手杖以为是在戴红
顶了。

还有一层,值得特别指出的是,现今的语体文是已经洗过了一个澡来的,
虽然仍旧穿的是大衫小衫以至袍子之类,身体却是不同了。这一点是应当看
重的。我看人家的文章常有一种偏见,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写时也是如
此。在家人也不打诳话,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好,都是经过考虑的,即使形
式上有近似古文处,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语云,文学即是宣传。
今写序文,如此声明一下,有似起首老店的广告,亦正合式,或当不至为读
者们所笑也。

民国癸未十二月三十日。

□1944年 
1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青灯小抄小引

三年前的春天,在一册小书的后记中我曾这样的说,近数年来多读旧书,
取其较易得,至其用处则大抵只当作纸烟,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烟,
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闲书代之,无可
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不能节省,而其费实或超过烟价,
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

这话说了之后在苒过了三个年头,现在引用便觉得大有修订之必要,旧
书的价没有废纸涨的那么快,而烟价更是突飞猛进,所以现今看书实在要比
抽烟经济得多了。法定的烟量是每天二十支,前门定价一元八角,那么两合
共计三元六角,假如这是可以明买到手的话。我近日在看蔡云的《吴歈献百
绝》,除日本刻辑录不全本外,得到了同治壬申苏氏刻本,光绪石印姚氏抄
本,姚本计价北币四元,苏本则花了南钞二十元,正与前门之价相合。照这
个样子,我们大可来得一日一册,或以三四十元买十册一函,供一旬之消遣,
亦颇不恶,何况此又是看了依然在者耶。这两日又在读江马三枝子所著的《飞
驒的女人们》,这是《女性丛书》之一,价格不过日金一圆七八,我看过几
种都很佩服,这样书便可一日买两册,而一册还可供两天阅读,则又似乎有
囤积之可能矣。从前曾经写过一首狂诗云:

未必花钱逾黑饭,依然有味是青灯。

偶逢一卷长恩阁,把卷沉吟比二更。

其时得到了二三种傅节子的藏书,写了这几句,现在就可以拿来算作有
诗为证。以买烟钱买书,在灯右观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偶有感想随时写
下,还是向来的旧习惯,却加上了一个新名称,小抄云者言其文短少,若云
有似策论场中的怀页,虽亦无不可,但未免有点鱼目混珠之嫌矣。

□1944年 
2月 
11日刊《实报》,署名知堂
□未收入自编文集

苦口甘口自序

今年夏天特别酷热,无事可做,取旧稿整理,皆是近一年中所写,共有
二十一篇,约八万馀字,可以成一册书,遂编为一集,即名之曰《苦口甘口》。
重阅一过之后,照例是不满意,如数年前所说过的话,又是写了些无用也无
味的正经话。难道我的儒家气真是这样的深重而难以湔除么。我想起顾亭林
致黄梨洲的书中有云:

“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
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蒉,而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
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案此书《亭林文集》未载,见于《梨洲
思旧录》中,时在清康熙丙辰,为读《明夷待访录》后之复书,亭林年已六
十四,梨洲则六十七矣。黄顾二君的学识我们何敢妄攀,但是在大处态度有
相同者,亦可无庸掩藏。鄙人本非文士,与文坛中人全属隔教,平常所欲窥
知者,乃在于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但所取材亦并不废虫鱼风月,
则或由于时代之异也。此种倾向之思想大抵可归于惟理派,虽合理而难得势,
平时已然,何况如日本俗语所云,无理通行,则道理缩入,这一类的文章出
来,结果是毫无用处,其实这还是最好的,如前年写了一篇关于中国思想问
题的文章,曾被人评为反动,则又大有祸从口出之惧矣。我于文集自序中屡
次表示过同样的意见,对于在自己文章中所有道德的或是政治的意义很是不
满,可是说过了也仍不能改,这回还是如此。近时写《我的杂学》,因为觉
得写不好,草率了事,却已有二十节,写了之后乃益了解,自己历来所写的
文章里面所有的就只是这一点东西,假如把这些思想抽了去,剩下的便只有
空虚的文字与词句,毫无价值了。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
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

总之我是不会做所谓纯文学的,我写文章总是有所为,于是不免于积极,
这个毛病大约有点近于吸大烟的瘾,虽力想戒除而甚不容易,但想戒的心也
常是存在的。去年九月以后我动手翻译日本权本文泉子的《如梦记》,每月
译一章,现在已经完毕,这是近来的一件快意的事。我还有《希腊神话》的
注释未曾写了,这个工作也是极重大的,这五六年来时时想到,赶做注释,
难道不比乱写无用无味的文章更有价值么?我很怕被人家称为文人,近来更
甚,所以很想说明自己不是写文章而是讲道理的人,希望可以幸免,但是昔
者管宁谓邴原曰,潜龙以不见成德,言非其时,皆取祸之道,则亦不甚妥当。
天下多好思想好文章,何必尽由己出,鸠摩罗什不自著论,而一部《大智度
论》,不特译时想见踌躇满志,即在后世读者亦已可充分了解什师之伟大矣。
假如可以被免,许文人歇业,有如吾乡堕贫之得解放,虽执鞭吾亦为之,只
是目下尚无切实的着落处,故未能确说,若欣求脱离之心则极坚固,如是译
者可不以文人论,则固愿立刻盖下手印,即日转业者也。

民国甲申,七月廿日,知堂记于北京。

□1944年 
12月刊《风雨谈》16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口甘口》

风雨后谈序

民国廿六年的春天,编杂文稿为一册,继《风雨谈》之后,拟题名为《风
雨后谈》,上海的出版书店不愿意,怕与前书相溷,乃改名《秉烛谈》。现
在又有编集的计画,这里所收的二十篇左右都是廿六年所写,与《秉烛谈》
正相连续,所以便想利用前回所拟的名称,省得从新寻找很不容易。

名曰《后谈》,实在并不就是续篇,然而因为同是在那几年中所写,内
容也自然有点儿近似。譬如讲一件事情,大抵多从读什么书引起,因此牵扯
开去,似乎并不是先有一个主意要说,此其一。文字意趣似甚闲适,此其二。
这是鄙人近来很久的缺点,这里也未能免。

小时候读贾谊《鵩鸟赋》,前面有两句云,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止于
坐隅兮貌甚闲暇。心里觉得希罕,这怪鸟的态度真怪。后来过了多少年,才
明白过来,闲适原来是忧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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