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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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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靡不有初
沿涵江入练江,顺流东下三百里,就是越州最大的海港城市东宁。从彤城去东宁,陆路也能走,但是中间隔着一座慈利山,要么翻山要么绕道,比水路慢得多。
锦夏朝沿海对外贸易发达,水师一度实力雄厚,威震海外。近几十年,因为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水师又是个销金的无底洞,再加上多年积威之下,东南诸岛国也没敢有什么不轨动作,朝里大佬们渐渐觉得水师有些多余,一再缩减预算。以致最近二十年,很多水师部队兼职做起了水上保镖,替往来商船押送货物,赚点外快。
此风一长,很快变本加厉,顺便走私投机的越来越多。更有甚者,直接在海上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堂堂锦夏水师,竟沦为了走私贩子海盗头子。
西戎攻打东南,皇帝躲在蜀州。沿海官僚富商正好雇佣水师船只,卷起家财出海。随着形势日益紧张,雇船的价码也一日千里,而且只收真金白银。像彤城这样不靠海但是通水路的城市,如果提前谈好条件,他们甚至肯派船来接。
自从彤城首富丁谦如一家半夜登船离去,知道消息的有钱人纷纷上蹿下跳,与水师接洽。海上往返时间长,船只一天比一天少。路子不宽实力不够的,压根儿就抢不上。王太守、林将军发现了富人们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后,接受李阁老的建议,下令全城死守,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直接关了水闸,派士兵日夜在城内码头巡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民心安定下来。

“逃城叛国,罪不可恕!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子周一身正气站起来,语调激动。
“子周,坐下!”子释低喝。
这才想起不过是个猜测,子周泄气,颓然低头:“对不起,顾大哥……”
长生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受到一个夏人孩子如此义正辞严的指责,感觉荒诞无比,愣在当场,不知如何答话,脸色无端端有些发青。心念一转,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慢慢低头,道:“没什么……是听他们说过,要坐船走……”
子释见他难过,又安抚的拍拍他肩头:“小孩子不懂事,别放在心上。”
“大哥——”子周满脸不忿。
“你意欲何为?”子释正面对着弟弟,微扬了头,轻声问。
“我……我,我气不过!”子周气哼哼的坐下。
子释叹气。把手里的面饼放下,准备做思想工作。
“别说顾公子未必知情,即便他真是那意图逃城叛国之人,前儿半夜,你见他倒在路边,救还是不救?”
“他是不是,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你事先知道呢?救还是不救?”
子周不说话。
子归娇娇柔柔开口:“子周,你昨天跟大哥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你忘了?”
子周抬起头:“救!”
“这就是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本着一己良知善心行事,自毋需计较其他。何况,顾公子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可是……”依然有所不甘。
“子周。”子释打断他,“趋利避害,万物本性;绝境求生,人之本能。那些富人眼见形势危急,千方百计想要出城逃命,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逃走,没有勾结敌人,谈不上叛国。”
“他们不战而逃,自私自利……”
“听说当日西戎兵临銎阳,皇帝陛下仓惶移驾西京,还炸断了仙阆关——顾公子从京都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子周握紧拳头。不战而逃,自私自利,这八个字同样可以送给皇帝和朝廷。
“你看,是你对他们提的要求太高,所以觉得失望、愤懑。你想一想,如果大家都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门路……”
如果都有钱有门路,只怕全跑了。
子周眼睛红了:“可是爹爹……”
眼看说话间要泄漏身份,子释过去抱住他:“子周,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可以自己努力。不要因为别人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而生气。”
兄弟俩并肩坐着。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之前李阁老的道德教育太成功,李子周又是天生耿直的性子,在这样自上而下根本不以道德说话的乱世,只有当炮灰一条路。自己千辛万苦救出这两个孩子,可不想他们动不动就挺身而出给人作靶子。
所以,子释接着道:“其实……林将军和太守大人下令封城死守,若实力相差不大,或可一搏。否则……就是为意气而战,何尝不是断了一城人的生路?”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子周万万不能接受,睁大眼睛瞪着子释。子归也听懂了大哥的意思,张着嘴,泪水夺眶而出。
旁边的顾长生没料到自己编的身世引出这样一番对话,也听得呆了。听到李子释说“为意气而战”,想起这些天见识到的气节,想起那李阁老,王太守,不知怎的,忍不住就想反驳反驳他。
“李子释你怎能这样讲?彤城虽然没守住,可是以微弱兵力抵挡数倍于己的西戎军队,坚持五天之久,虽败犹荣。”
长生开了头,越说越顺畅。从前跟着母亲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一时都记了起来:“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任由彤城百姓各自逃命,多半一样免不了被杀。如今偕城而亡,却成就了千古名声。彤城一战,留下的是浩然正气,定当永垂不朽!”
重伤之际,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免语带喘息。然而痛快淋漓的说完,竟有些得意。过得片刻,又茫然了。我在这说什么哪?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眼看着屠城,下令烧城的,不就是我么?住了口,不知如何往下续。
子释看看长生。咦,这小子口才不错啊。看样子也读过不少书。
走回来,捡起石头上没吃完的小块面饼,接着啃。啃两口,长叹一声:“顾公子说的是,为的可不就是这浩然正气。不过,子周,世上有人偏不要这浩然正气,你也没法强迫人家,对不对?”
子周扬起小脸:“大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也没什么关系。顾公子可明白?”
长生一个手指捅捅他:“李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顾公子’?”
“好。顾长生。”

子释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啃自己的饼。啃完了,开始吃杨梅。从小的吃起,也不嚼,整颗往下咽。小的吃完,把大的一剖两半往嘴里送,同样像吃药丸子似的那么仰脖咕咚下去。偏生慢条斯理,优雅端庄。
没想到有人吃几个果子也能吃出这样派头来,长生看得出了神。觉察到他的目光,子释以为他感到奇怪,解释道:“这样就不会酸倒牙,你也试试。”
捏一颗杨梅放到嘴里,长生条件反射般咬下去。顿时两颊生津,一腔酸水,眉毛鼻子缩成团,眼泪都出来了。
张嘴就要往外吐。忽听一声娇斥:“不许吐!”
吓得一哆嗦,“咳!咳!”呛着了。
“哈哈……”李氏三兄妹乐不可支。
子归把盛水的陶罐抱过来:“顾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大哥,说不许浪费,谁吐了就让谁舔回去——想起来就恶心……”女孩儿皱起眉,白子释一眼。
长生喝了几口水,缓过来,也学子释的样子整颗往肚里吞。
“云华寺的杨梅,号曰‘骊珠’,俗称‘火炭杨梅’,乃是梅中极品。这么吃掉,实在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子释一边吃一边叹气。
“这东西熟透了,什么味道?”长生好奇。
“又鲜又嫩,清甜甘香,咬下去全是汁儿,一点儿渣滓都没有。”子周忘记了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开始宣传家乡特产,“现在没熟透,所以是粉红色。若熟透了,殷红里带点儿紫,好看极了。”
“没错。前人咏杨梅有‘未爱满盘堆火齐,先惊探颔得骊珠’之句,写的正是此物色泽之艳。”子释忽地笑笑,“要说写杨梅,谁也比不上前任越州刺史廖其暄廖大人。”
听大哥的意思要说掌故,子周和子归都兴奋起来,捧着杨梅坐到跟前,围成一圈。
“这位廖大人,是凤栖八年来的。到任之后视察地方,光临彤城,吃着了云华寺的杨梅,赞不绝口。自此彤城太守年年往州府送。可是刺史大人觉得不如现摘现吃滋味好,干脆每年来积翠山避暑,住两个月。后来要走了,最后一次在寺里住,往墙上题了首诗。”
子释目转眉动,声音顿挫,自然引人入胜。边吃边听的三个人都慢下了动作,等着他往下讲。
“这诗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只是其中有两句,写的是:‘几度云华红深处,潜张色胆窃骊珠’。”
“啊?这个……也太轻浮了。”子周说。
子释心道:“岂止轻浮,简直就是淫靡。过几年再给你解释吧。”看看顾长生,这个虽然年长不少,似乎也茫然得很。“原来小帅哥是纯情在室男。”
嘴里接道:“是啊。这样轻薄的句子,题在云华寺的墙上,你想想,会是什么效果?可是刺史大人亲笔墨宝,寺里僧人又能怎样?大家都觉得十分丢脸尴尬。你们猜归元长老怎么说?”
“怎么说?”
“长老说:‘色即是空。无妨。’”
“嘻嘻……”几个听众会心而笑。
“后来廖大人离任入京。再后来,听说他因为得罪皇帝被革职。就有人建议方丈把墨迹削了。归元长老却留着那诗没动。”
“为什么?”
“长老说:‘空即是色。何必?’”
“哈哈……”
长生想:“这老和尚好有意思。”
笑了一会儿,接着吃。
子释拈起半颗粉色的杨梅,道:“没熟透有没熟透的吃法。若是拿桂花蜜渍几天,或者泡在‘女儿红’里,用井水镇着,炎炎酷暑来那么半盅子,啧啧……”把杨梅扔到嘴里,微眯了眼,一脸陶醉的咽下去。
长生想:吃个果子,怎的有这许多讲究。
几个人就这么说说吃吃,竟是滋味无穷。长生把自己面前酸倒牙的杨梅全部消灭了,只觉一身清爽,齿颊留香,舒坦得很。

第二天早上,长生是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的。
“子归坐过来些。据说泪水有清毒敛创之功效,别浪费。呵呵……”子释嗓音沙哑,语调轻松。
“大哥……”女孩儿想笑没笑出来,又要哭,使劲咬住嘴唇。
“化脓了是吧?怪不得没觉着怎么疼。”子释衣裳褪到腰间,趴在地上,指挥弟妹,“子归捣几棵凤尾草来——幸亏采得多,救人兼救己。子周,匕首在火上烤烤,替我把溃烂的地方挖了。”
长生转头,立刻看见子释背上一片斑斓,高高肿起。大块大块瘀青暗紫,上边两道长长的创口,中间已经溃烂化脓,边缘一圈焦黑。
吓了一大跳,坐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逃命嘛……慌不择路,被烧着的木桩子砸到了。”子释漫不经心的回答。
子周握着烤过的匕首,往他背上比划一下,抖个不停:“大哥,会不会很疼?我轻一点……轻一点啊。”嘴里叨咕着,刀却始终落不下去。
长生顾不上细究子释的话,起身走过去。还好,头仍旧有些昏沉,力气却恢复了不少。
冲子周道:“刀给我。”接过来,端详一下创面。化脓的地方应该不太深,不过,留疤是难免的了。真可惜。这么又白又细的皮肤,跟奶酪似的。凝脂一般的脊背衬着大片青红暗紫,纵横交错,看得长生一阵眼花心跳。(若子释自己能看到,一定赞叹:好漂亮的抽象画,好棒的行为艺术!)
稳住心神,沉声道:“忍着点儿,不要动。”怕他猛然受痛挣扎,伸出左手压在腰上。这一按上去,只觉触手所及柔韧绵软,竟是从未感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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