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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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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都指着李时珍说:“他是。”

小珰问:“你是艾穆什么人?”

李时珍说:“内兄。”

小珰再问:“那谁是沈思孝的家人?”

一群人又指着李时珍说:“他是。”

小珰奇怪了:“怎么是两家的亲人?我们可是知道,你两家从不沾亲带故。”

一人塞给小珰一包金银,悄声说:“他是郎中,让他进去吧,我们就不进去了,好不好?”

小珰说:“那可不好,家人来了,怎么能不让你们进呢?这个郎中进去,再一家进一个人,看看亲人,打得狠了,救不救得过来,还说不定呢。”

李时珍进去了,看艾穆与沈思孝。

两人昏昏沉沉,躺在草铺上,草铺上满是血迹。李时珍摸摸两人的脉息,说:“还有救。”

邹元标归家,沈懋学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沈懋学问:“你上了疏?”

邹元标点头。

沈懋学说:“我来,是请你喝酒,你看中了我三十年的江南女儿红,我没舍得给你喝,这一回我想请你喝。”

邹元标大笑,笑得激愤:“你是怕我死了,喝不成了,落下了一个吝啬鬼的名头?”

沈懋学苦笑:“我怕你喝不成了,到了地狱里,忌恨我。”

两人笑,但眼中有泪。

两人坐下,人手一杯。

沈懋学问:“为什么还要上疏?”

“终不成一个大明朝,就成他张居正一个人的天下?”

沈懋学问:“你的疏是怎么写的?”

邹元标很得意:“我直刺张居正,控诉他是大明朝的罪人,他的‘考成法’只不过满足了皇上的私欲,根本不能使大明朝的百姓过上好日子。他免去隆庆初年的税,是要催后来的欠税,他那么做都是为朝廷,根本不顾惜民力。民力已疲,民心亦变,这是最可怕的。要是边鄙异族再来进犯,大明朝得倒退多少年?”

沈懋学击节而叹:“说得好!”

邹元标说,我写道:“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逐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如人唯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独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① 《明史》列传第一三一·邹元标。'①

“好,当浮一大白!”

两人回头看去,就看到了走进来的陆树德,陆树德手里捧着一坛酒说:“我要跟你们两人痛饮,喝个一醉。刚才尔瞻兄这一段话,真是胜似骆宾王的《讨武瞾檄文》,一下子就把张居正这人的根子说透了。‘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连他为人才气全都说得明明白白,好,可是真好。这是人家送我的好汾酒。你还有什么好疏辞,说与我们听。”

邹元标说:“还有呢,我诵与你们听。”

陆树德叹息:“尔瞻是一快人,你心直,是当下奇人。我就完蛋了,被我兄弄去做尚宝卿,天天不是拿符牌就是拿印鉴,快要把我弄疯了,哪里还是一个言官?我只是一个办事员了。这次上疏的多是刑部官员,让人羞愧,也让张居正汗颜。就连六部官员也反对他了,他还不深省?”

邹元标说:“他只会越来越疯狂。”

陆树德说,先是余懋学,再是傅应祯、刘台,张居正把人都赶出京城,总不会偌大的一座京城,只留下他一个人吧?剩下他孤家寡人,他还行什么新政?

邹元标说,什么叫新政?只看有利于民,还是有利于他自己,只有利于他自己,是新政吗?不是,只是旧而又旧的陈辞滥调而已。拿这个陈辞滥调来对付大明朝的官员,动不动就因拿不出政绩来,把你锒铛入狱,再不就把你一下子罢免了,他这么做,就是要把大明朝搞乱啊。

万历问冯保:“大伴儿,这会儿再也没有人敢来说张先生‘夺情’的事儿了吧?”

冯保说:“没有多少人说了,但还是有一个人……”

万历惊讶:“还有人来说,他不怕廷杖吗?他是谁?他怎么说的,念给我听。”

冯保说,这人是新取进士邹元标,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吉水籍的才子,在江南可是大有才名。他上了一道疏,叫做《亟斥辅臣回籍守制以正纲常疏》。

万历喃喃地:“这可是怪了,就连朕看了廷杖,心里也害怕,他怎么不怕呢?今天这四个人,有没有打死了的?”

冯保说:“没有,谁敢打死他们?”又继续念,一念到“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万历就笑了,悄声问:“大伴儿,你说,他说张先生这话,是不是有一点儿对?”

冯保很惊讶,他看着万历,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是这么聪明,连邹元标对张居正的这句评语,他也这么看?冯保从后脊透出一阵子凉气,他和张居正是不是把万历看轻了?冯保说:“他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张先生是替皇上攒钱的,这会儿,张先生一行新政,皇上的钱就多了,张先生是有功,不是有过,这事儿没错。他们都想借着由头把张先生赶走,一旦把他赶走了,新政也就完了,皇上的钱也就没那么多了。”

万历悄声说:“我要钱多些,就是张先生办的那件事,我还不大满意,他免了隆庆三年前的欠债,我不愿意。”

冯保瞪眼看着这小皇上,心想,反正隆庆年间的钱也收不上来了,张居正免了隆庆三年的,把隆庆四年以后的都收上来了,这人也够狠的了,你还不知足?

但冯保笑一笑:“是啊,是啊。”

万历问:“大伴儿,你说,张先生这事儿,他们有完没完?要是大臣都来上疏,我是不是得把他们全都打一遍哪?”

冯保说明:“大臣呢,怕死的多,正直的少,奏那么三次两次的,劝不动皇上,就没人扯这个了。那时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皇上总得给张先生一个面子,让他下得了台,不然他岂不是两面都不是人了吗?”

万历说:“张先生是朕的老师,怎么能让他面子上下不来呢?我要他有足够的面子,这个邹元标,打他八十廷杖。”

艾穆在狱里醒来了,看到了儿子,也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这人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他对自己笑着。艾穆大声惊呼:“你是东璧兄?”他再叫刚刚苏醒的沈思孝,“纯父,纯父!你猜谁来了?是李时珍来了,李时珍来了!你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能保住你的命,你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能救活你!”

沈思孝醒来了,看着李时珍,说:“听说时珍兄神龙不见首尾,轻易不出来,怎么肯来救我们两人?”

李时珍说:“我不救你们,你们一定死。”

艾穆说:“就是死了,也无遗憾。”

李时珍淡淡一笑:“我来了,你再死了,我就有遗憾了。我得保住你的命,让你不死。”

艾穆对李时珍行礼,沈思孝也行礼。李时珍讥笑他们:“这么个样子了,还不缺少礼数,真是读书人哪。”

李时珍为沈思孝上药,艾穆对儿子说:“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回去记上。”儿子行礼,跪下听命。艾穆说:“我与你沈叔叔再过三日,就要发配去边境了。我给你写下一文,你记下来,以留给儿孙。”

儿子跪着听,李时珍说:“你说得多了,儿子记不住。”

艾穆说,我儿能诵《通鉴》,这几句文章算什么?说完便诵“……顷之,见校尉数十人,如飚发熛至……先二翰林(吴中行、赵用贤),次吾二刑部。是日都人士集长安道上以万计……举目,但见羽林军环列廷中,凡若干匝。手戈戟杖木者林林立。六科十三道侍而司礼大珰数十辈捧驾帖来。首喝曰:带人犯上来。一喝则千百人一大喊以应,声震甸服。初喝跪下,宣驾帖。先杖二翰林,着实打六十棍。解发原籍为民。次杖吾二人,着实打八十棍。发极边卫分充军,遇赦不宥。”'① 《艾熙亭先生文集》四,《恩谴记》;从《明季党社考》(日)小野和子著。'①

李时珍笑,他不理解这些学人士子啊,他们重名重义,对于自己的性命不在乎,对于自己的名节却太在乎了,艾穆一边忍痛一边诵读自己的经历,要留下作品,让李时珍哭笑不得。

第十章 大婚

张居正很满意自己,他能茹痛噙悲,与琴依亲热,而且在亲热中能体会到琴依的惶然与不安。他知道,琴依是爱他的,女孩子的爱献与他,是早晚的事儿,暴躁的发泄中与她亲热,给了琴依一种羞辱,她默默地忍受着,同时吃惊地发现,张居正有着极残忍的一面,他那么恨那些上疏的官员,与他们誓不两立,恨不能把他们拿来食肉寝皮。

有人在屋外一声声咳,张居正不慌不乱,问:“什么事儿?”

是游七,他说:“是宫内派人来了,派来了徐大人。”

张居正仍是不停,问:“什么事儿?”

游七大声些了:“徐大人说,又有人上了折子,皇上明天要严处他廷杖。”

张居正脸相有些难看:“好,打他,打他,他是谁?”

游七说:“万历五年新取进士邹元标,在刑部办事。”

张居正眼中仍有泪,说:“又是刑部之人,打他,打他,打死他才好。”

游七对徐爵说:“相爷说,打他,打死他才好。”徐爵说:“相爷说打死他,就真打死他,这有什么犹豫的?”

游七说,相爷是气话,自从老太爷殁了,他日夜不睡不食,真是熬干了心血,再有这么多人上疏,揪扯着相爷回不回家守制这一件事,闹得天翻地覆。这不明明是跟相爷对着干吗?还是别打坏了,打坏了,也不合相爷平时的心意。

天亮了,锦衣卫扑向邹元标的住处,邹元标只一人住,满地都是空坛,满屋都是酒气。锦衣卫同知徐爵说:“这人是个酒鬼,他昨夜喝了两坛酒。”锦衣卫说:“看来他早就知道要死了,先吃了个醉。”徐爵诧异:“醉了打棒子不疼吗?”

徐爵叫:“起来,起来!”

邹元标却不慌:“来了,抓我来了,要我受廷杖?”

徐爵念叨:“真不明白你们刑部这些官是怎么了,平时抓别人打别人,没过瘾是怎么的?非要自己挨一挨棒子,试一试什么滋味儿?那滋味不好受。你行了,这回撵着撵着,赶上了,也受一回廷杖。你也上午门,出个彩儿,打上八十棒。”

邹元标挨打,这天没雨,也没那么多的人看,只有几千人围着看,众人中便有陆树德,有沈懋学与那几个在酒楼上一齐饮酒的人,看着邹元标,一个个心情极是复杂。看来张居正是疯了,不必再劝了,对一个正常人,你可以劝他训诫他教诲他,但对一个疯子,你拿他有什么法子?

邹元标挨了八十廷杖。他年轻,身板硬朗,打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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