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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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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样在山坡上走来走去,是找不着事儿干的,小姐。〃   

〃嚯,这是谁呀,这么大口气。我在这儿可比你有事儿干。他们抓住你就会割下你的脑袋。没人追我,可我知道有人在追你。〃爱弥把手指按进那女奴的脚心,〃孩子是谁的?〃 

塞丝没有回答。   

〃你自己都不知道。来看看哪,耶稣。〃爱弥叹了口气,摇摇头,〃疼吗?〃   

〃有点儿。〃   

〃好极了。越疼越好。知道么,不疼就好不了。你扭什么?〃   

塞丝用胳膊肘支起身子。躺了这么久,两片肩胛骨都打起架来了。脚里的火和背上的火弄得她大汗淋漓。   

〃我后背疼。〃她说。   

〃后背?姑娘,你真是一团糟。翻过来让我瞧瞧。〃   

塞丝费了好大劲,胃里一阵翻腾,才向右翻过身去。爱弥把她裙子的背面解开,刚一看见后背便失声道:〃来看哪,耶稣。〃塞丝猜想伤势一定糟透了,因为爱弥喊完〃耶稣〃以后好半天都没吱声。在爱弥怔怔地发呆的沉默中,塞丝感觉到那双好手的指头在轻轻地触摸她的后背。她听得见那个白人姑娘的呼吸,可那姑娘还是没有开口。塞丝不能动弹。她既不能趴着也不能仰着,如果侧卧,就会压到她那双要命的脚。爱弥终于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话了。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树枝。好像还有树叶,还有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樱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树。正开花呢。我纳闷上帝是怎么想的。我也挨过鞭子,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样子。巴迪先生的手也特别黑。你瞪他一眼就会挨鞭子。肯定会。我有一回瞪了他,他就大叫大嚷,还朝我扔火钳子。我猜大概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塞丝呻吟起来。爱弥暂时中断了想入非非,把塞丝的两只脚挪到铺满树叶的石头上,不让脚踝太吃劲。   

〃这样好一点吗?主啊,这么个死法。知道吗,你会死在这儿的。逃不掉了。感谢上帝吧,我打这儿路过了,所以你不用死在杂草丛里了。蛇路过会咬你。熊会吃了你。也许你该留在原来的地方,露。我从你的后背看出来你为什么不留在那儿,哈哈。甭管那棵树是谁种的,他都比巴迪先生狠上一百倍。幸亏我不是你。看来,我只能去给你弄点蜘蛛网来。这屋里的还不够。我得上外面找找去。用青苔也行,只怕里头会有虫子什么的。也许我该掰开那些花,把脓挤出去,你觉得呢?真纳闷上帝当时是怎么想的。你肯定干了什么。现在哪儿也别逃了。〃 

塞丝听得见她在树丛里哼着歌儿找蜘蛛网。她用心聆听着哼唱声,因为爱弥一出去那婴儿就开始踢腾。问得好,她心想。上帝当时是怎么想的?爱弥让塞丝背上的裙衣敞着,一阵轻风拂过,痛楚减轻了一层。这点解脱让她感觉到了相对轻微一些的舌头上的疼痛。爱弥抓着两大把蜘蛛网回来了。她弄掉粘上的小虫子,把蜘蛛网敷在塞丝的背上,说这就像装饰圣诞树一样。 

〃我们那儿有一个黑鬼老太太,她啥都不懂。给巴迪太太做针线………织得一手好花边,可是几乎不能连着说出两个词儿来。她啥都不懂,跟你似的。你一点儿事也不省。死了就拉倒了,就是那样。我可不是。我要去波士顿给自己弄点天鹅绒。胭脂色的。你连听都没听说过,对吧?你以后也不可能见到了。我敢打赌你甚至再也不会在阳光底下睡觉了。我就睡过两回。平时我是在掌灯之前喂牲口,天黑以后好长时间才睡觉。可有一次我在大车上躺下就睡着了。在太阳底下睡觉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我睡了两回。第一回我还小呐。根本没人打扰我。第二回,躺在大车上,我又睡着了,真倒霉,小鸡崽要不丢才怪呢。巴迪先生抽了我的屁股。肯塔基不是个人待的地方。波士顿才是人待的地方呢。我妈妈被送给巴迪先生之前就住在那儿。乔·南森说巴迪先生是我爹,可我不信,你呢?〃 

塞丝告诉她,她不相信巴迪先生是她爹。   

〃你认得你爹,对吧?〃   

〃不认得。〃塞丝答道。   

〃我也不认得。我只知道不是他。〃干完了修补工作后,她站起身来,开始在这间披屋里转来转去。在阳光里,她的头发闪亮,迟缓的眼睛变得迷离;她唱道:   

忙碌的一天过去了,   

我的疲倦的小宝宝,   

摇篮里面摇啊摇;   

晚风轻轻吹,   

幽谷里的小蟋蟀,   

一刻不停吵又吵。   

青青草地成仙境,   

仙女绕着仙后把舞跳。   

天边茫茫迷雾里,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忽然,她停止晃悠,坐下来,细胳膊搂住膝盖,那么好的好手抱着双肘。她慢吞吞的目光定在脚丫里的泥巴上。〃那是我妈妈的歌儿。她教给我的。〃   

走过粪堆、迷雾和暮色,   

我们家安静又美好,   

甜甜蜜蜜轻声唱,   

把那摇篮摇啊摇。   

钟声嘀嘀嗒,   

宣布一天过去了,   

月光洒满地,   

满地玩具都睡着。   

睡吧疲倦的小宝宝,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把她双手安顿好,   

我的疲倦的小宝宝,   

小手张开白胖胖,   

好像发网头上罩。   

宝宝惹人爱,   

一头缎带小鬈毛。   

轻轻合上黑眼睛,   

两颗明珠要关牢。   

动作轻柔赛羽毛,   

扣子眼睛太太就来到。   

爱弥唱完歌,安静地坐着,又重复了最后一句才站起来,然后离开披屋,走出几步,靠在一棵小白杨上。她回来的时候,太阳已落入下面的山谷,而她们两个高高在上,沐浴着肯塔基的蓝色光芒。 

〃你还没死吧,露?露?〃   

〃还没呢。〃   

〃跟你打个赌。你要是挺过这一夜,你就能挺过去了。〃爱弥重新把树叶放得舒服些,又跪下来按摩塞丝的脚,〃再好好揉揉它们。〃塞丝倒吸了一口凉气。爱弥说道:〃闭嘴。你给我闭上你的嘴。〃 

塞丝小心着舌头,咬住嘴唇,让那双好手跟着〃小蜜蜂,轻轻唱,小蜜蜂,低声唱〃的调子继续工作。工作结束后,爱弥到披屋的另一边坐下,一边歪着头编辫子,一边说:〃可别给我死在夜里,听见没有?我可不想看见你这张又丑又黑的脸勾我的魂儿。你如果真的要死了,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死,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塞丝道,〃我会尽力而为的,小姐。〃   

塞丝没指望能再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她感觉到有脚指头踢着她的屁股时,她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从她以为是死亡的沉睡中醒过来。她坐起来,身体僵硬,打着哆嗦;爱弥正在查看她黏糊糊的后背。 

〃看起来糟透了,〃爱弥说,〃不过你挺过来了。来瞧瞧吧,耶稣,露挺过来了。那是因为我。我多会治病啊。你觉得能走吗?〃   

〃怎么着我也得去放点水。〃   

〃咱们来瞧瞧你的脚走路吧。〃   

并不太好,却已经可能了,于是塞丝一瘸一拐地走起来,先是扶着爱弥,然后是拄着一棵小树。   

〃是我干的。我治病挺在行,是不是?〃         

〃是的,〃塞丝说,〃你真棒。〃   

〃我们得下山了。走吧。我把你带到山下的河边。那就跟你对路了。我嘛,我得到派克去。那里直通波士顿。你这满身都是些什么呀?〃   

〃奶水。〃   

〃你真是一塌糊涂。〃   

塞丝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摸了摸。孩子死了。她没死在夜里,可孩子死了。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就更不能停下来了。就是游过去,她也得把奶水带给她的小女儿。   

〃你不饿吗?〃爱弥问她。   

〃我只想赶路,小姐。〃   

〃哇。慢点。想穿鞋吗?〃   

〃你说什么?〃   

〃我想想办法。〃爱弥说着,然后就想出了个主意。她从塞丝的披肩上撕下两片,包上树叶,绑在她的脚上,同时一直说个不停。   

〃你多大了,露?我都流了四年血了,可还没怀上谁的孩子。你根本看不见我淌奶水,因为……〃   

〃我知道,〃塞丝说,〃你要去波士顿。〃   

正午时分她们看见了那条河;然后她们走得更近,听见了奔流的水声。到傍晚她们就能喝上它的水了,如果愿意的话。四颗星星在空中闪现;这时候她们发现没有一条船能把塞丝运走,也没有一个摆渡的愿意搭载一个逃犯………没有比那更要命的了………可是有一整条船可以偷。这条船有一支桨、许多窟窿,以及两个鸟巢。 

〃你可以走了,露。耶稣瞧着你呢。〃   

塞丝正望着一段幽暗的河水,那朝着数百英里外的密西西比河奔涌而去的河水,注定要被一条逆流而上的废弃小船的船桨划开了。小船在她看来像个家,那婴儿(根本没死)也一定这么想。一走近这条河,塞丝自己的羊水就涌出来与河水汇聚。先是挣裂,然后是多余的生产的信号,让她弓起了腰。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爱弥问道,〃你还有脑子没有?赶紧停下来。我说快停下来,露。你是这世界上最蠢的东西。露!露!〃   

塞丝想不出什么地方好去,只想上船。她等待着阵痛后甜蜜的悸动。再次用膝盖爬行,她爬上了小船。船在她身下晃动,她刚把裹着树叶口袋的脚放到长凳上,就被另一阵撕裂的疼痛逼得喘不过气来。在夏日的四颗星星下面,她气喘吁吁地大叉开双腿,因为脑袋钻了出来;爱弥赶紧向她报告,好像她自己不知道似的………好像撕裂就是折断核桃树干,就是闪电将皮革的天空一撕两半。 

婴儿卡住了。它脸朝上,让妈妈的血淹没了。爱弥停止祈求耶稣,开始诅咒耶稣他爹。   

〃使劲!〃爱弥尖叫道。   

〃拽呀。〃塞丝低声说。   

那双有力的手第四次发挥威力了,但不是立竿见影,因为河水从所有窟窿里钻进来,漫过了塞丝的屁股。塞丝的一只手伸到背后,一把抓住船缆,同时爱弥轻轻地钳住了脑袋。当河床里露出一只小脚,踢着船底和塞丝的屁股时,塞丝知道完事了,就允许自己昏迷了一会儿。醒过来后,她没听见哭声,只听见爱弥在〃咕咕〃地逗弄那孩子。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她们两个都觉得,她们已失去了她。塞丝突然弓起身子,胎盘胎膜一齐流出体外。然后婴儿哭了起来。塞丝望着她。挂在她肚子上的脐带有二十英寸长;那小家伙在凉爽的夜风中颤抖着。爱弥用裙子包住她。湿漉漉、黏糊糊的两个女人艰难地爬上岸,去看看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蓝羊齿的孢子在河岸的凹地里生长,它们漂向河水的银蓝色行列是很难见到的,除非你就在凹地里,或是离得很近,当夕阳西下、光线渐疏时恰好躺在河岸的边缘。它们往往被误认作小飞虫………然而它们是正在沉睡的整整一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种子。而片刻之间人们又很容易相信,每粒种子都拥有一个未来………都会成为孢子中所孕育的一切:像预期的那样安享天年。这确信的一刻不过持续了片刻;也许,倒比孢子本身更为长久。 

在一个夏夜微凉的河岸上,两个女人在银蓝色的光芒下挣扎着。她们根本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重逢的机会,而且在那个时刻也毫不在意。可是,在一个夏夜,在蓝羊齿中间,她们一道把一件事情做得很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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