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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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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肚子的水暂时滋润了奇异的干渴。寂寞又袭向灵官。他觉得已熬了一个世纪,悬在头顶的太阳却一次次提醒他:还早呢,才到正午。如何熬过漫长的下午呢?真不敢想象。而且,此后许多天,将是许多个冷清的上午、焦燥的中午和寂寞的下午。他非常想家。此刻的“家”,是多么清凉的一个梦呀。他想到了村子,想到了门前的那几排沙枣树。沙枣已熟了,涩甜涩甜的。灵官拌拌嘴。此刻,他多想吃几颗那拇指大的带点儿黑斑的沙枣啊。那是村里最好的品种,大,甜,肉头厚,要是喷点酒焐几天,那就更好吃。灵官觉得自己流出了口水,口腔润泽了,渐渐舌头复归柔软。于是,他又想到软儿梨。它一到冬天就黑黑的冻成冰蛋,浸在凉水中又变成一包甜水。他想着自己用牙在果皮上戳个洞,轻轻一吸,哎呀,透心的凉,也透心的甜。灵官笑了,心中清凉了许多,口水也更多,便索性陶醉在遐想之中,寂寞随之淡了。

沙洼终于到了这个节气的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沙粒仿佛在啸叫。灵官坐起了身。他像入浴一样浑身湿透了。遐想很快中断。焦燥又袭上心头。他捞过衬衣,又上了沙丘。沙丘上流动的气流使他透湿的身子清凉了些。满目的焦黄却又令他烦燥不安。记得一本书上说过,黄色是最能叫人烦燥的颜色。某个赌城旅馆的墙壁就用黄色涂料,为的是叫客人无法安心待在房间里,只好去赌博。想到这,灵官越加烦燥。他懊恼地在沙岭上来回走动,像被欲火炽烤得六神无主的叫驴一样。忽然,他想到了民歌《王哥放羊》中的几句唱词,便大声吼唱--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15)

王哥——放羊——球——燥——气

一下弄——死了——羊——羔子——

有心——捞过来——烧着吃——

可惜了——一张——皮皮子——

“哈哈哈哈……”。他大笑了。怪不得。他想,这满目的黄色,能不叫人球燥气吗?真是。哈哈。忽地,他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远处的沙尖上,有一个红点。

那是个女人。是个围红头巾的女人。

灵官的心狂跳起来。女人,这是多么美丽的词呀。多么清凉,多么甜蜜,多么……他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词儿。

啥美好的词都不如一个词--女人。

(10)

灵官不知道这茫茫苍苍的沙海里会有这样一个戈壁。它的年岁显然很久远了,土质全是黑色,成了名副其实的黑戈壁。就像他无法理解风沙为啥吞不掉敦煌鸣沙山的月牙泉一样,他也无法理解大漠中为何竟会保留这样一个岛屿似的戈壁。也许是丛生的柴棵挡住了风沙的侵袭吧,他想。

那个顶红头巾的姑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墩上——他这才发现了在另一个沙洼里的她。他认得那叫烽燧墩,古代用来点狼烟传递警讯,状若圆锥,直插蓝天。先前村里也有,后来叫人们刨碎后垫了猪圈,据说是上好的肥料。

姑娘咯咯笑着。一个老女人振着双臂,叫她下来,样子极像扇着膀子的老母鸡。一个脸像核桃头顶吓老鸹的破草帽的老头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灵官,显然是怕他抢生意。

“你也拾发菜?”老汉望他一阵,问。声音憨憨的,古浪口音,嘶哑。

“打狐子。”灵官答。

“打狐子?不拾发菜?”老汉浑浊的眼里迸出很亮的光,见灵官点头,他吁口气。

姑娘在母亲的一惊一乍中下了烽燧墩,用头巾一角擦脸,一下一下,很慢。灵官知道她在沾了唾沫洗脸。村里女人老这样。

“怪。”老汉说,“我就没见过狐子影儿,可人常打。”

“那东西精灵着呢。”灵官说,“一听个响动,一溜风就不见影儿。”灵官答老汉的话,眼睛却望姑娘。姑娘也望他,带着惊诧的神情,望一阵,耸一下肩头,才低头笑了。没有笑声。

老汉显然不高兴灵官这样看他的姑娘,他像驱赶搔扰在眼前的苍蝇似的挥挥手,大声对姑娘说:“等啥?快些拾。几天了,就拾这点,像啥话?想舒坦到书房炕上去。”姑娘嘟嘟嘴,拾起一个铁丝拧成的爪子,在地上“唰--唰--”地刮起来。刮一阵,拾起一团头发似的黑东西,择去柴草和土块,扔进背篓。

顺着姑娘的铁爪,灵官终于看到了贴在黑戈壁上的发丝,一缕一缕,比头发还细。灵官在吃席时吃过带发菜的蛋卷,也没啥特殊味道。只是听说“发菜”与“发财”谐音,南方商人为讨个吉利,爱点这个菜。听说一两值好几十,就问:“你们一天能拾多少?”

老汉不理睬他,用铁爪更有力的刮动表达对灵官的反感。老女人望望灵官,望望老汉,低头不语。姑娘则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答:“一两。”

老汉恶狠狠白姑娘一眼,姑娘便低下头。三人不再理灵官,自管干活。灵官感到没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呆立片刻,便上了烽燧墩。

他于是看到了窝铺所在的沙洼,看到了徜徉在沙米棵、黄毛柴之间觅食的骆驼。沙岭沙浪上哗哗哗闪动着水光似的蒸气。这使灵官眼中的一切显得虚幻不实,仿佛他看到的是梦中的景象。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16)

太阳转西了。气温降了。灵官眼里的大漠又开始富有诗情画意了。站在烽燧墩上,望去,大漠是另一种景象。沙峰不再那么高,看不到峰洼间的大起大落。沙丘和沙洼成流线形自然舒缓地流淌着,像微风中攒动的水面。没有拍岸的惊涛,只有暗流的鼓荡,一波一浪,荡向天边,荡向永恒。每个沙丘,每道沙岭,每个沙谷都不孤立,不突兀,不生硬,牵一发而动全身,和谐成一个生命的整体。一个个漩涡点缀其间,使整个沙海涌动得更有力度,透出雄突突阳气十足的意蕴。

“哎,可能熟了。真饿坏了。”姑娘蹦蹦跳跳到一个黑堆前,刨着几样东西,拍打几下,朝手上吹口气。“熟了。”姑娘说。灵官看清了,那是几个黑乎乎的烧山芋。

老汉和女人仍下手里的铁爪,走过去。姑娘朝灵官扬扬手中的山芋,招呼道:“哎,一块吃。”

“不了。我吃过了。”灵官说。

“这又胀不坏。”等灵官下了烽燧墩,姑娘扔过一个山芋。

灵官只好接了。老汉吹拍着手中山芋,对灵官说:“想吃就吃,做啥假哩?”灵官问:“你们还没吃饭?”“吃饭?”姑娘笑了:“这就是饭呀。”“这能当饭?”老汉硬梗梗说:“能吃上这个就不错啦。六零年,连个山芋屁也闻不上,哼。”

“做饭花不了多少时间啊?”

“啥做?山芋和水一背,就够呛了。路这么远。”说着,姑娘咬了一口山芋,烫得她直唏哩。

“牲口驮呀?”

“牲口?”老汉拌拌嘴。“人坐汽车,牲口坐啥?你问问,人家司机叫驴上车不?”

灵官不再说话。因为老汉搭话的语气像抬杆,令他噎气;便剥了山芋皮,吃起山芋来。烧山芋很香,有种特有的味儿。吃人家的山芋,总想还点儿情,便说:“天天不吃饭也不行呀。”

“就是。”姑娘说,“也没治,出门在外。”

“出门一里,不如屋里。”老汉又硬梗梗吐出一句,“大书房炕上舒坦,可又舒坦不来钱。”

灵官说:“我们那儿啥都有,水呀,菜呀,面呀,你们想吃啥,就做一顿……正好我也没吃。”说完,却想到方才他说的已吃过的话,脸上一阵发烧,但对方倒也没显出啥反应。

“好呀。”姑娘跳起来,“喝顿拌面汤也成。天天烧山芋,急急儿了。”

老汉却虎了脸,瞪着那双红红的眼睛,朝女儿吼一声:“你啥不想吃?啊!?人家有,那是人家的。你非亲非故,没头没脑的,凭啥?啊?!”

灵官笑道:“没啥。谁在乎一斤两斤,吃的话……”

“不吃!”

老汉打断灵官的话,声音很大,仿佛对灵官充满了仇恨和厌恶。灵官很尴尬,想说,不吃就算了,生那么大气干吗?但看到老汉脖子里白花花被烈日晒起的皮,便将已到嗓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姑娘朝灵官苦笑一下,吐吐舌头。

老汉拾起了沙丘上那只不知何时已被屁股压扁的破草帽,狠狠拍打几下,眯了眼睛对灵官说:“你忙你的去。我们还干活呢。”

逐客令。灵官尴尬极了。长这么大,还很少有人对他这么失礼。凭他的观察,老汉似乎是怕他打姑娘的主意。他的脸越加烧了。真下不了这个台。怔了片刻,他才喘过气,干笑两声,说:“我也正想看骆驼去呢。”

(11)

灵官把骆驼拴到黄毛柴棵上不久,天就黑了。从晚霞满天到黑气沉沉的过程赶趟儿似的快,仿佛真有个叫夜幕的玩艺儿降了下来,瞬息间便遮住了眼前的一切。灵官点着了马灯。昏黄的光照在那只熏得比夜色更黑的锅上。做好了半锅面片,他开始焦急了。昨日此刻,他和孟八爷已回到窝铺,今日怎么了?莫非迷路了?一想到迷路,灵官笑了。因为孟八爷老说对沙漠的熟悉程度超过了自己的掌纹。但他也说过,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决不追赶使自己在日头落山前还回不到窝铺的狐子。尤其在冬天。要是出发时忘了带火,那么,到不了半夜,大漠冬夜独有的酷寒便会把违背规则的生灵们变成冻肉。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1)

灵官担心的当然不是他们会变成冻肉。这时节,既使露宿沙海,也不过受寒而已。他担心的是“有经验的猎人”没有在日落前回到窝铺的那个不明不白的原因。他怀疑问题会出在花球身上,很可能他跑不动了。花球是个没长劲的调皮骡子,出去时蹦蹦跳跳,有兴头得很。回来时,难说。他是那种多少有点疼痛就龇牙咧嘴哎哟呻唤的货。肯定跑不动了,拖累了孟八爷。肯定。灵官眼前出现了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的花球,拄着枪,像电影里的******伤兵。哎呀,灵官的心里抖了一下,柱着枪吗?他忽然记起父亲喧过的一个猎人柱着枪上坡时弄响了枪一命呜呼的事,觉得花球也会干那种蠢事。会的。累极了的时候枪托柱地,枪口朝上,轰--,便倒下了……可没有死,在血里滚来滚去……灵官感到胸部很闷。孟八爷咋办?按理说,他会慌里慌张,跳来跳去。可灵官却想不出他咋个慌里慌张。从没见过孟八爷慌张,仿佛他生来就成竹在胸,早知五百年的事……想来想去,倒想出了他跳来跳去的样子,只是不慌张,倒老顽童似调皮。荒唐。灵官笑了,中断了这个联想。

该来了呀?他抬头望望天。天异常的黑,仍像个巨大的黑锅扣在大漠上空。没戴表,也不知啥时候了。理智告诉他刚入夜,感觉上却过了半个世纪。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落到烽燧墩那边去了。他马上想到那个姑娘,心暖暖地荡了。他拚命去想姑娘的脸,但大脑的荧光屏黑漆漆的,不显一点儿图案。记得他当时留意地打量过几次,记得她很清秀,爱笑,鼻头有点翘,可他死活想不出她笑的模样和清秀,甚至想不出鼻头翘的样子。倒是那倔老头的吊死鬼脸却摇摇晃晃进了脑子。扫兴。灵官晃晃脑袋,倔老头的脸才像水面上被风吹碎的月儿,模糊成一层亮雾了。

她在干啥呢?灵官站起来。明知道望不见啥,却依然朝那个方向望去。睡了,肯定睡了。不睡又怎样?遇了那么个榆木结疙瘩一样的爹,又能浪漫出个啥情致?那可真是个老脑筋败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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