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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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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花球跑一边去撒尿。不一会,他又蹑手蹑脚过来了,悄声说:“那棵最大的柴棵下面有只兔子。”

八爷把手里揪剩下的面条扔到锅里,问:“你惊没惊动?”

“我假装没看见。”

“嘿,那就好。”孟八爷取过枪。“今天正好祭灶神爷,开市大吉。”

“早跑了。”灵官笑道,“人家能等着叫你打?”

“跑?嘿嘿,它以为你没发现它。再说,它往哪儿跑?那么多野鹰,眼睁个瓦坨儿大,等着逮它呢。它敢?”说着,他嘴上竖根食指,嘘一声,提了枪,装做悠悠荡荡的样子过去。花球猫颠狗窜,远远跟着。

这儿已是沙漠腹地。四面沙岭奇异的高,俨然是山了。窝铺安在沙山环绕的盆地里。盆底是绒绒沙浪,一晕晕荡到远处,就与沙山合成一体了。黄毛柴很多,很大,一株株树似的。因无人前来捋黄毛柴籽,柴棵上便似粘了一团团浓烟。

灵官看到了柴棵下的野兔,土黄色,两耳一动一动的,像探测的雷达。显然,它也发现了孟八爷,但它极力不去看孟八爷,仿佛怕它的视线会暴露行踪。孟八爷也不去注意柴棵。他忽而望远处的沙丘,忽然望天上盘旋的兔鹰,仿佛他是不经意靠近那个柴棵的。

等兔子终于打破幻想蹿出柴棵时,八爷的枪响了。兔子蹿起老高,跌在地上,尖利地叫着。花球几步蹿上,一脚踩住它。“哈哈,这东西,你聪明,以为人笨?是不是?”孟八爷大笑。

花球觉得脚下的蠕动息了,挪开脚。兔子的鼻子里嘴里尽是血,红红的眼茫然地大睁着,仿佛不相信此刻的结局。花球半真半假地念叨:“不是天来,不是地来,是孟八爷来。”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9)

孟八爷笑了:“你咕哝啥?放心,这是在超度它。你想,生个兔子身,又怕人,又怕鹰,提心吊胆的,啥意思?一枪打掉个兔儿身,说不准下世转个人哩。”

“转了人它也会给你一枪。”灵官说。

“给就给,管他呢。下世是下世。今世我有拿枪的本事,我就打它。下世,它拿枪,没治,我死挨就是了。”

“它为啥不跑呢?”灵官不解。

“这东西鬼。人说狐狸狡猾,其实兔子才狡猾呢……瞎仙说书上说狐狸能捣乱自己的踪踪子,屁。狐狸还没那个脑子哩。可兔子有,怪不?白露一过,兔子就上了路,去时走哪条路,来时也走哪条路,连个印儿都不错。人就在它经过的路上下夹脑,给锅里添点腥气。可这家伙也贼,有时胡乱来来回回跑几趟,把自己的踪踪子捣乱,叫人不知该把夹脑下在哪里,或是以为它早已回窝了……狐狸就没这个脑子。”

“那兔子咋这么好打?”

“好打是因为兔子太自做聪明,它以为人没它聪明。比如刚才,它就以为人没发现它,自己骗自己。其实,它早就发现人了。也许是它胆子太小,干啥总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不是骂人胆小就说他长了兔子胆吗--也可能是它怕野鹰捉它才不敢跑。难说。要没人,它蹲在柴棵下倒是最安全的。”

饭熟了。在沙窝里吃热饭,灵官和花球都吃出一头汗来。美中不足的是,饭中有沙子,时不时硌一下牙。但灵官知道,沙窝里做饭,都这样。不过,吃时只要少搅动,沙子便沉到了碗底,最后来个清底即可。

花球皱了眉,呸呸个不停。孟八爷听不惯,嗔道:“你呸个啥?将就着吃罢。今日个还算好,你还能吃到热饭。遇到风天雨天,你吃屌去。”

“要说也怪。”花球说,“菜是家里淘好的,面和水也是干净的,又没风,咋做出饭来就碜呢?”

孟八爷不动面前的饭,只顾吧吧地抽烟。灵官说:“你先吃饭吧,吃了再抽,又瘾不死你。”

“你们先吃。五谷不吃也成,这六谷不吃可不成……花球,吃快些,吃了剥兔子,美美吃一顿,开个吉利灶……这鬼日的兔子。嘿,也怪,能想到捣乱自己的踪踪子,咋想不到啥时该跑,啥时不该跑呢?狐子那东西,一听见个动静,转身就来个一溜风……你说究竟谁聪明?”

灵官花球只顾吃饭,不去接孟八爷的唠叨。孟八爷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在听,只管自言自语:

“说狐子聪明吧,不会捣乱自己的踪踪子--要是它会,猎人能打个屌。说兔子聪明吧,可又瞎猫儿盯个死老鼠,蹲在柴棵下把人当成傻瓜,你说谁聪明?噢,对了,兔子聪明,可惜它认为人没它聪明。狐子不聪明,可知道人比它聪明。就这样。一定是这样。要是兔子认定人比它聪明,听见个啥动静就跑,人连个兔屁也吃不上……”孟八爷一边吧哒出一股股浓烟,一边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花球笑了:“你吃你的饭吧。管他谁聪明谁笨。”

孟八爷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在研究……啥的……科学。你狗咬火车,不懂科学。只知道吃,吃……的,不成猪了吗?”说着,自己先笑了,把烟袋绕到烟杆上,装进衣袋,端起饭碗。

花球喝米汤似的把三碗面片子吸进肚里,往碗里倒点水正要洗碗。孟八爷却跳了起来:“你干啥?你干啥?哪有你这样糟蹋水的。你这是在糟蹋命。”花球咕哝道:“碗就不洗了?”孟八爷放了饭碗:“谁说不洗了?拿来,我洗给你看。”接过花球的碗,把水倒进盆里,舀了半碗沙子,手抓沙,七转八转的,就把碗洗净了。他把碗扔到花球面前,说:“看,不是净了吗?水能洗这么净?”花球嘀咕道:“这就算净了?”“啥?”孟八爷说:“沙子比啥水都干净,太阳那么毒,把啥虫子都杀死了……你要是心里阴疑,吃饭前再倒一口水涮涮。”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10)

(6)

太阳到了沙山顶上,沙洼里凉了许多。漠风吹来,一涌一涌地荡,不带些许暴戾,也吹不起沙粒,反倒像柔柔地暗涌而来的液体。大漠失去了烈日当空时的焦黄,黄里透出灰来。黄毛柴、桦秧子、沙米棵……都拖起了长长的影子进入黄昏。那个暴戾了大半个白天的日头显得精力不济透出惨白的颜色。沙洼里自由觅食的骆驼满足了食欲,正在斜晖里引颈张望。逆光望去,骆驼失却它本来的颜色,成一副黑色剪影了。轮廓边缘与虚空相接之处有道奇异的金边。它的身影映在沙丘上,长长的,像横陈在地上长了怪模怪样疙瘩的老树。

西天着火似布满了红云,一朵一朵,疯了似的,张牙舞爪成千姿百态,衬得大漠灰暗了许多。最令灵官激动的却是红云下滚滚滔滔卷向天边的沙浪。浪头是那样的高,快接着天了,磅礴出大漠独有的气势,雄浑,博大,阳刚,阴柔--是的,还有阴柔。狂涛之间,是那蠕蠕细浪似的小沙丘,线条是那么柔和。那波纹一晕一晕的,仿佛还在荡呢。沙上有虾虾虎之类的小虫子爬过的痕迹,一丝丝在沙上游荡而去。那纤细的若有若无的印迹可以看出小虫爬行时是多么的小心翼翼。你是怕惊乱这沙纹吗?你是怕搅醒这看似沸腾却分明沉睡的沙海吗?那么,此刻的你在何处栖息?还有跳跳呢?沙鼠呢?还有狐子野兔呢……你们在哪儿呢?可曾留意过大漠此刻的宁静祥和?是否还在做躲避天敌的梦……灵官想到了今日枪下丧命的两个牺牲品,感到很别扭。是的,杀戮相对于此刻的大漠,分别是遥远的不和谐的音符了。此刻的大漠,是宁静,是安详,是包容,是宽厚。灵官分明感到这宁静和安详已注入他的身心,使他也变成宽厚的大漠。

太阳悬在了沙海浪尖上;嗖嗖地下降着,幅度是那么明显,仿佛去会自己心爱的姑娘,已不在乎什么风度了。逼人的光消失了,灼人的热消失了,剩下的是凉丝丝孤零零的冰盘,显得格外圆,格外大,自然也格外美丽,格外恬静。这是从绚烂归于平静的美丽,是觉者涅槃前的安详微笑。此时的太阳,让人感受到的,是真正滋润万物--而不是曝晒--的慧光。

沙岭突地高大了许多,仿佛它突然跳起,咬了太阳一口,并抖动着身子,想把那盘儿吞下去。太阳惊迸出万道白光,射向虚空。沙岭因之暗了,还原成黑黝黝的波形的浪,仿佛它改变了战术,用轻柔的蠕动代替疯狂的撕咬,用缓慢的淹没取代生硬的吞食。于是它涨潮了。灵官分明听到了那柔和有蛊惑力却又暗藏无穷杀机的水声。

太阳迷醉似沉没了。显然,它很不甘心,在沉入沙海的瞬间,它不甘心地跳了几下,但终于没能挣脱那貌似温柔的呼唤。于是,它心甘情愿地沉沦了,叹息几声,挣扎着发几道光,除了增添对手的辉煌外,并不能使它得到丝毫的解脱。于是,它闭了眼睛。

阴影水一样漫淹过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三人一驼和整个大漠。

(7)

篝火燃起来了。

吃过爆炒的兔肉,孟八爷边饮酒边玄天冒燎地讲些神神道道的故事。灵官剁好了那据说能治胃寒的狐子肉,放到锅里,加上箩卜和水。花球却不用挖好的灶坑,卖弄地拾来一种沙土相凝而成的叫沙驴球棒子的棒状物,插在篝火旁的沙中,成鼎立的三足,架了锅,又从篝火中捡出燃着的几根干柴,放到锅下,火便从沙驴球棒子间喷出。很快,锅里响起吱吱的声音。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三章(11)

“叫它煮去。多煮一会,才能去掉腥气。嘿,萝卜真是好东西,只有它才能去掉狐子的腥气。别的,都不成。要没萝卜,嘿,那个腥法,别说吃,闻一下,都能把人的肠子熏断。”孟八爷也许是喝多了酒,也许是嘴里有兔肉的缘故,舌头显得有些大,说出话来不似平常。望着孟八爷被火光映得很红的脸,一种异样的感情从灵官心底腾起。这是位可敬的老人,他总是那么乐观、豪爽、恢谐,仿佛他的生活字典里没有“悲观”二字。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灵官就对孟八爷产生过崇拜。那是真正的崇拜。他眼里的孟八爷无所不能,捉兔子,掏麻雀,打狐子,用马莲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狗呀,马呀,都跟活的一样。十多年过去了,孟八爷虽说不再是他的偶像,但心中的敬意却有增无减。他的一生像他那把在风中洋洋洒洒飘动的胡须,飘逸出一段潇洒。

锅里的水响得更大了,像里面有人在吹口哨。灵官往火中丢几根黄毛柴。

“我估摸着,”孟八爷说,“这狐子可能很热,我说的不是肉,而是它自己的感觉……要不它为啥只睡阴洼,不睡阳洼……只有阴洼里它才舒服,肯定是……”

“狐子能活多长时间?”花球问。

“说不上。一般可能就是十来年。成了精就不一定了。这东西和人一样,一修行寿数就长——不是听说还有长生不老的人吗?”孟八爷说。

“狐子也会修行?谁信呢。”花球故意逗孟八爷。

“嘿,这娃子。啥都会修行,像《白蛇传》上的蛇……狗也会。前几年我养的那条狗,一到十五日夜里就给月亮作揖。狐子当然更会了,一修行就有了灵气——也许是有了灵气才修行。反正不管哪种动物,一修行寿命就长。听说千年狐子毛色就白了,万年狐子###就黑了。千年白,万年黑嘛……不过那仅仅是一种说法……”

“你见过白狐子吗?”

“见是见过,可没有打。那东西不能打,谁打谁着祸。六零年,我在大沙河下了个夹脑。第二天早上,一开庄门,嘿,一个白狐子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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