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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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讐,唯意所持衡而气为之凌轹,则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杀奄人,而忘其专横,亦此意气为之矣。桥玄、刘宠之不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废,朝廷以偏击而一空,汉亦恶得不亡哉!
    〖八〗
    鲜卑持赵苞之母以胁苞,苞不顾而战,以杀其母,无人之心也。贼劫桥玄之幼子登楼求货,玄促令攻贼,以杀其子,亦无人之心也。母之与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使苞之子为鲜卑所持以胁苞,苞不顾而击鲜卑,则忠臣之效矣,不以私爱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则其母也。贼所胁玄以求者货耳,货与子孰亲,而吝货以杀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货也,贼劫质以胁人,法之所不可容也。”夫一区区登楼之贼,杀之不足为国安,纵之不足为国危。法者,司隶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质者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货,由是劫质遂绝。”史之诬也。乐道之以为溢美之言,以覆玄绝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顺妻,苟有劫其亲以求货者,法虽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虽严刑禁之而必不从。则谓劫质永绝者,非果有之,为诬而已矣。充桥玄之操,藉其为赵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废而权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无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盗贼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盗始横焉,然未尝敢与久安长治之天子抗也。至汉之季,公孙举、张婴、许生始称兵僭号而无所惮,积以成乎张角之乱,盗贼辄起于承平之代者数千年而不息。秦之盗曰悲六国之亡;莽之盗曰思汉室之旧;盗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为之名以耸天下而翕然以从。至于角而无所托矣,宦寺之毒,郡县之虐,未可以为名也,于是而诡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黄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韩山童、徐寿辉曰:吾之道,瞿昙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趋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岂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故孟子曰:“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岂过计哉?
    虽然,二氏之邪淫而终以乱也,非徒二氏倡之也,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伦物理也,则人伦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虚无寂灭也,则虚无寂灭而已矣;无所为禨祥瑞应劫运往来之说也。何休、郑玄之治经术,京房、襄楷、郎顗、张衡之论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响乱六籍。而上动天子,下鼓学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师老子亦言之矣,吾师瞿昙亦言之矣;群然兴为怪诞之语以诱人之信从,而后盗贼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挟之,罪魁戎首将谁归哉?
    齐桓、晋文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盗贼挟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权下移于庶人,所挟者亦移焉。而盗贼氾滥乎数千年而不息,祸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犹非本也。儒而言灾祥言运会,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杀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从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术测兴亡,使与通书、正蒙相杂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辩乎?
    〖一○〗
    士可杀不可辱,诃斥之、鞭笞之之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于圣人何伤焉,而援天以矢之,惧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后世谓君子之无妨于辱也。党人者,君子之徒也。黄巾起,吕强曰:“党锢积久,人情怨愤,若不赦宥,将与合谋。”吕强奄人之矫矫者耳,言无足深责,皇甫嵩士大夫而亦为此言也,党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贼终,则向者王甫、曹节谋危社稷之谮,非诬也。呜呼!李膺、杜密、范滂诸君子者死,而党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无几,张俭之徒,方将以贼起得赦为幸,而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淩蔑善类也,逾于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绥天下。唯其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胜而志得;灭之不义,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复竞。封建圮,以庶人而称兵抗天子,岂此谓哉?朱儁曰:“秦项之际,民无定主,赏附以劝来者。”此后世之权术,不可与三代并论。故以曹操之猜,而关羽之降非其诚款,操犹听其来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于盗贼败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审矣。
    败而诛之,不可胜诛,而姑予以生,使知惧面感我之不杀,或犹知悔也,且非可施于渠帅者也。歼其魁,赦其余党,自我贷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降之名,抑将授以降之赏,犹然尊高于众人之上,而人胡不盗?以黄巾之徧天下也,不数年而定,汉虽亡,不亡于黄巾之手,则朱儁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之法处秦、项之际,况可以处逆民之弄兵以抗国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将酿无穷之祸,有识者勿为所乱也。
    〖一二〗
    孙坚之欲诛董卓也,张廷珪之欲杀安禄山也,论者惜其不果而终以长乱。张让等为蟊贼于中,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朘削于国,微卓而汉必亡,微禄山而唐必乱,夫岂二竖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进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宠禄山而禄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杀人,且不胜其杀矣。是故后事之论,惩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劝曹操杀吕布,而为操劲敌者,先主也。孙坚之沈鸷而怀远图,夫岂出卓下哉?张温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无意计焉。不幸而卓恶成未可以咎温之不豫矣。
    〖一三〗
    汉之将亡,有可为社稷臣者乎?朱儁、卢植、王允未足以当之,唯傅燮乎!讨黄巾而有功,赵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当其时,有军功而拒宦寺,非直赏不及焉,还以受罪。故卢植辱于槛车,王允几于论死,皇甫嵩夺其印绶。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惮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詟权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论,时也。”守正而不竞,安命而不为已甚之辞,坦夷以任天,而但尽其在己,自以雅量沖怀适然于宠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窥其际。其在汉阳也,曰:“吾遭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人之禄,又欲避其难乎?”方且自逊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气以自激其必死之心。夫如是,岂小人之所可屈,又岂小人之所可伤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从容而镇危乱,植也、儁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浅,固不足以测燮之涯量矣。故知燮非徒节义之士也,允矣其可为社稷之臣矣。
    〖一四〗
    王芬欲乘灵帝北巡,以兵诛诸常侍,废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诛之,其亡且速于董卓。卓拥缰兵专征讨,有何进之召为内主,废辨立协,在大位未定之初,协慧而欲立之者,又灵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关东兴问罪之师矣。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废之而立疏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问罪也,岂徒如卓而已乎?况其轻躁狂动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败,以止其废立之妄,非其智之过人也,皎然是非祸福之殊途,有心有目无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觉也哉?陈蕃之子逸从臾之,而襄楷以其术惑之也。故有积愤者,不可与图万全之术。挟技术者,不可与谋休咎之常。陈逸有不戴天之恨,身与俱碎而不恤,闵其志可也,而不可从也。若襄楷者,昂首窥天而生觊觎,君子之远之也夙矣。此择交定谋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进辅政,而引袁隗同录尚书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权盛矣。绍及术与进同谋诛宦官,而隗不能任;进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皆知必乱,而隗不能止;董卓废弘农立陈留,以议示隗,而隗报如议;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恥之心荡然矣。然且终死于卓之手而灭其家。故夫有恥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于知恥。知恥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轻;知物之轻,而后知人之不可与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断。故利有所不专,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祸有所不避。不知恥而避祸,是夜行见水而谓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内不能知子弟之桀鸷,外不知奸贼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优游而图免,而可谓有生人之气乎?东汉之有袁氏与有杨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为公辅,而隗与彪终以贪位而捐其恥心。叔孙豹曰:“世禄也,非不朽也。”信夫!不朽有三,唯有恥者能之:隗与彪,其朽久矣。
    〖一六〗
    轻重之势,若不可返,返之几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宦寺之祸,弥延于东汉,至于灵帝而蔑以加矣。党人力抗之而死,窦武欲诛之而死,阳球力击之而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为尝试者!然天下之盗蠭起,指数之而挟以为名。四海穷民,受其子弟宾党滥大官大邑以朘削无余者,皆诅呪而望其速亡。诛杀禁锢之子孙宗族,不与共戴天日而愿与并命者,日含愤以求一旦之报。士大夫苟非其党,不获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恶怒以俟天诛之期。桀、纣、幽、厉以圣帝明王之冢裔,正位为天下君,而卒至陨灭,况此无赖之刑人,其能长此而无患乎?故极重而必返,夫人而可与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与知,则一旦扑之,如烈风吹将尽之镫,甚速而易,必矣。陈琳曰:“此犹鼓洪鑪燎毛发。一曹操曰:“诛其元恶,一狱吏足矣。”而何进若持方寸之刃以拟猛虎,其呼将助也不择人,其挠败也无快志。袁绍以豪杰自命,为进谋主,且忧危展转而无能为计;而遣鲍信募泰山之甲,丁原举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宫阙。进之心胆失据,而绍无能辅也。曹操笑而袁绍忧,其智计之优劣,于斯见矣。
    所以然者,进以外戚攻宦官,人惩窦氏之祸,无为倾心,一也。进之所恃者何后,举动待后而后敢行,以妇人而敌宦官,智计不及,而多为之蛊,二也。袁隗身为大臣,而疲庸尸位,无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郑泰、卢植初起于田间,任浅望轻,弗能为益,杨彪、黄琬,无以大殊于袁隗,四也。袁绍兄弟,包藏祸心,乘时搆乱,而无戮力王室之诚,五也。曹操识之明、持之定,而志怀叵测,听王室之乱,居静以待动,视何进之迷,而但以一笑当之,六也。皇甫嵩、盖勋顾名义而不欲狂逞,进躁迫而不倚以为腹心,七也。具此七败之形势以诛宦者,而固非其所堪,虽欲祸之不中于宗社,其将能乎?
    夫内怀夺柄之心,外无正人之助,若何进者,不足论已。已往之覆辙,为将来鉴。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饵于利,人心所不戴以为尊亲,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积以岁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灭其亡皆旦夕之间,河决鱼烂而不劳余力。智者静以俟天,勇者决以自任,勿为张皇迫遽而惊为回天转日之难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固亦尝晏坐而笑之矣,况其秉道以匡夫不为操者乎!
    〖一七〗
    史纪董卓之辟蔡邕,邕称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邕惧而应命。此殆惜邕之才,为之辞以文其过,非果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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