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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3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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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沽水从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来,在蓟城西面四十里流过,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流经蓟城西北的百余里处,是一片苍莽山地,只有这沽水河谷是通过这片山地的唯一路径。匈奴南下,这里是必经之途。很早以前,燕国在这里建了一座驻军要塞,因了沽水在这里汇聚成一片大泽,岸边的燕人大都以渔猎为生,要塞叫做了渔阳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是狩猎的好去处,于是自然有了燕国王室的狩猎行宫。子之秉政燕国内乱以来十几年间,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灾频仍,这座行宫便无人光顾了。渔阳要塞形同虚设,匈奴游骑趁机南下劫掠,行宫遂成了胡将歇马的好去处,虽然临走时抢掠一空,却没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将渔阳之南这片丰腴而又有胡骑劫掠风险的土地连同空荡荡的行宫,一起封给了乐毅。


    密行斥候已经将路径探听得清楚。虽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马,一个多时辰后便到了沽水河谷的山口。刚进山口,白起从迎面风中嗅出了一丝战马驰过的特异汗腥味儿,一声短促的呼哨,马队立即拐进了一个山弯。白起低声命令:“两人在此留守,三人随我步行入谷!”五名骑士立即下马,两人将马缰收拢在手,拉到了隐蔽处。密行斥候带路,白起紧跟,两名铁鹰锐士断后,一个步军卒伍的三角锥便沿着山根大步刷刷地进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渐行渐宽,脚下也变成了劲软的草地,白色的河流也变宽了,谷口的涛声变成了均匀细碎的哗哗流淌。可以想见,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险内平水草丰腴的宝地。燕昭王将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给乐毅,可见对乐毅的倚重。白起边走边想,油然生出一阵感慨。


    突然,前方出现了隐隐灯光,前行斥候低声禀报:“将军,狩猎行宫到了。”


    白起低声对后面两名铁鹰锐士下令:“你俩隐蔽守望。”又一挥手,“斥候随我进庄。”密行斥候便领着白起,从东边山下的草地一路飞步过去,片刻之间到了行宫背后的山根下。白起一个手势,两人快步上山,隐蔽在大树后向行宫瞭望。


    这座行宫很小,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一圈房屋的小庄园而已。高挑的风灯下,隐隐可见巨石砌就的庄门与高大的石墙,似乎比院中的房屋更为气派。从山腰遥遥望去,院中石亭有一盏风灯闪烁,似乎隐隐有人说话。白起略一思忖,一个手势,两人飞身下山,几个纵跃到了靠山根的大墙下。白起一摆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应,自己抠住墙间石缝壁虎般游了上去。


    到得墙上,白起伏身端详,发现高墙与屋顶间覆盖着一片带刺的铜网。虽则如此,白起并未感到意外,因为狩猎行宫必在野兽出没之地,为了防备山中野兽从山坡进入庄园,狩猎山庄通常都有这种叫做天网的防备。白起出身行伍,对士兵克难克险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别出心裁的战阵动作在军中传播,无论是骑士还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战而自豪——战功最大,伤亡最小。对面前这片铜网,他没有片刻犹豫,将身上布袍一紧,朝着铜网滚了过去。原是他内穿精铁鳞甲,外包一身布夹袍,提气一滚,纵然将夹袍扎破,人也是安然无恙。


    滚过铜网,到了东面屋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石亭下,正是乐毅与芈王妃两人。乐毅一身布衣,散发无冠,腿边一条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着陶罐汩汩大饮,不知是酒还是水。芈王妃一身楚女黄裙,脖颈上一条燕国贵胄女子常有的大红丝巾,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见她说话,只在乐毅面前悠然地走动着。


    “芈王妃,你在燕国多少磨难,终究到头。乐毅为你高兴。”


    “人各有命。芈氏女在燕国很快乐,没觉得有甚磨难。”


    “芈王妃胸襟开阔,乐毅佩服。”


    “乐毅,休做糊涂状。”芈王妃似乎生气了,声音有些颤抖,“甚个胸襟开阔?我不走,只是因了你,芈氏女喜欢你!”


    白起一个激灵,头皮骤然一阵发麻。芈王妃将为秦国太后,如此作为岂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时,却听乐毅喟然一叹:“造化弄人,时势使然。若秦国动荡,王妃无可投国,乐毅岂是无情男儿?然秦国已经安定,嬴稷已经称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国?乐毅当初鲁莽造次,王妃见谅。”


    “乐毅,不要那样说。”芈王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情愿那样做。在我母子濒临绝境之时,你真诚地照拂了我与稷儿。我为秦王八子,原非节烈女子,你纵然倚仗权力欺凌我,芈八子也会顺从你。可你没有,你只是真诚地照拂我,丝毫没有因同僚的侧目嘲讽而有所改变。我便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晓得,你也真心地喜欢我,是么?”


    “芈王妃差矣!”乐毅急迫地打断了芈王妃,“乐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国要对秦国真诚修好,无论何人在秦国为君,无论何人在燕国为质,燕国都要善待秦国特使人质,以便将来与秦国结盟。乐毅所为,原与私情无关。若非如此,乐毅岂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国人质?此乃真相,万望王妃莫将此情看作乐毅本心。”


    芈王妃咯咯笑了,笑声在幽静的山谷是那样妩媚清亮:“乐毅啊,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此。可你说了,我更喜欢你了。”说着悠然一叹,“身为权臣,谁也难脱权谋。可权谋施展处,也辨得英雄小人。难道那一袋黑面、半只野羊、一坛苦酒、些许布帛,也都是燕王教你送的么?稷儿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教我住在驿馆,也不教我住进王宫,却安顿我住在你的封地庄园,难道这也是燕王之命么?”


    “那是为王妃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宫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能如何?”远远听去,像个顽皮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是久历沧桑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站起来深深一躬道:“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皮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乐毅,芈八子服了。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转身飘然去了。


    白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白起乱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实在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星夜入渔阳,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阳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身份交涉。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咸阳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乱纷纷想得一阵,白起紧身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连夜回了蓟城。


    次日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乐毅来请白起进宫。白起已经没有兴趣询问任何事,也没有心绪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随着乐毅进了王宫。


    燕国宫室本来不算简朴狭小,一场大乱下来,却有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宫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宫中,处处断垣残壁,满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阳绿树,没有一片水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在车轮下扑溅,两车驶过,腾起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白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宫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差,王宫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只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宫简直无处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禁脱口问道:“如此王宫,燕王的居所却在何处?”乐毅道:“燕王,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宫。”


    白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是大国,国君无寝宫,当真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道:“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藏,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歉疚地笑着拱手,“白起唐突,亚卿恕罪。”


    “无妨也。”乐毅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黄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宫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谷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唯独燕王宫室不花半钱。”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禁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


    进得殿中,一名老内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一国之君,慨然拱手道:“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教白起干坐,举起茶盏笑道:“尝闻将军善战知兵,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白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道:“秦人多战事。白氏家族世代为兵。白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无任何师从。与将军饱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摇头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也。”见乐毅惊讶的模样,白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禁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从本色大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身份的人,一身褪色红袍,一顶竹皮高冠,一片络腮短须,虽是衣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逼人。乐毅连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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