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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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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谦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是的江绪与江练,也是素衣白裳,在他的怀中微微探出脑袋,目光里尽是凄然。
  “原来是太子太傅,这城门还不到开的时候,您是要往哪里去?”守城的士卒讪笑着问道。
  “宁侍中的小弟病了,听闻城郊有一处医庐,堪比三国的吴中杏林,因此驾车带着出去,还请二位……”江缓依然是那样波澜不兴的语调。
  车帘掀开的时候,宁谦紧紧地护住简瑄,手腕那里却被他咬得生疼,袖口也晕了一块潮热的泪痕。
  宁谦瞥见银两的刺目光芒,自江缓的袖中抛出,落进了士卒的手里。
  马车继续飞奔疾驰,简瑄也无力再哭,只是咬白了嘴唇,忍住啜泣。
  宁谦被颠得几欲呕吐的时候,马车终于缓缓停住。
  “下来罢。”江缓掀了车帘。
  一片碧绿微澜、光洁如绸的江水,绕过芦荡青蒿,还有点染了苍蓝青黛颜色的远山,向东流淌而去。只是江面上起了大雾,朦胧飘渺如白纱。
  近岸的地方,一只舟舸懒懒地搁浅着,船缆系在岸边的石碇上,仿佛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江缓过去解了绳,示意宁谦和简瑄过来。
  “我不走……父皇还在宫里。”简瑄死死地拉住车子,带着哑哑的哭腔喊道。
  江缓过去一掌拍开简瑄抠着车沿的手,拎起他就往船上丢去。
  “江缓!”宁谦心里着急,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更担心小太子简瑄的安危,忙不迭地跳上了船。
  船橹搅动着碧水,还有水面上随波澜起伏的绿菱。
  宁谦盯着江缓俊朗的侧脸,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刚想开口问些什么,江缓却停了手里的船橹:“听。”
  有战鼓和船桨急速划动的声音,遥遥传来,虽然相距很远,宁谦却能感到万马奔腾的凌厉气势。
  雾色浓重,宁谦并不能看见究竟是什么船队,只是听闻那声音渐近又渐远。
  “侯旭。”仿佛知晓宁谦的疑惑,江缓简短地回答,“往京都去的。”
  宁谦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来:“侯旭不是守着吴中吗?怎么……”
  “自然是叛乱。”江缓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银子去撬开城门?”又转头冲简瑄冷冷道,“也不知道你那父皇还值几个钱?”
  “江缓,此话不可乱说!”宁谦被江缓所言震住,连忙相劝。
  呆坐在船内的简瑄抹了抹眼里的泪,带着无限的恨意,咬着牙齿挤出一句话来:“太傅所言甚是,只是不知太傅做侍中的那一日,在父皇身下又值几个钱?果然是‘侍’中……”
  “啪”的一声脆响,江缓抬手就摔了简瑄一巴掌,力道又重又急,孱弱的简瑄哪里受得住,一头撞在了船舱的木篷上,一道血痕就从额上蜿蜒而下。
  宁谦吓得不知所措,内心一片茫然空白之后又顿时攥紧了——他顾不上什么简瑄太子,只是愣怔地盯着江缓——什么是“在父皇身下”,什么又是“‘侍’中”……
  江缓浑身颤抖,连手也把持不住,乌漆漆的眼眸里除了厌恶和憎恨,还有难以名状的痛苦。他抖着嘴唇,半晌才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声冷笑:“太子不要以为如此说,微臣就会救那恶鬼。他活不过今日,那是报应——侯旭的长刀,最擅长的就是做肉糜羹了。还有,微臣如今是太子太傅,管不得除太子以外任何人的死活。”
  简瑄半张脸都是血,殷红的颜色分外可怖,他却哼也不哼一声,举起袖子揩干了血,往舱里爬去。
  “微臣今日掌掴太子,不为他事,单为太子说话随心所欲,连半点隐忍之气也无,如此怎为人君!”江缓弯腰拾橹,继续摇开一江春水。
  雾气渐渐散了。
  宁谦取了江水为简瑄洗净了额角脸颊,又撕下衣角替他扎了伤口,默默地转身要往舱外走,简瑄却突然开口唤他:“宁侍中。”
  宁谦勉强笑道:“太子有何时吩咐?”
  “宁侍中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过分了?”简瑄抬起头,因为晕船的缘故,适才宁谦端来的白鲫汤他吐了个干净,如今胃里翻江倒海,说起话来也飘忽得很。
  “请太子恕微臣无礼。微臣不敢妄议,只是如今能将太子救出已属不易,何况那些旧事本就不堪……太子好自为之。”宁谦抛下几句话,便向船尾去了。
  简瑄蜷了身子,缩进宁谦脱下的朝服中,喃了几声“父皇”,渐渐睡去了。
  船顺江而下,并不需要花什么气力,江缓扶着橹,动也不动地立在船艄,他的朝服已经脱下,换了粗陋衣裳,却依然掩盖不住超然脱俗的气质,加之绿水流云相衬,更显出遗世独立的风度来。
  只是此刻纵然江景醉人,江缓也无心欣赏,只是默默凝思。
  宁谦走上前去,将船板踩出“吱吱”声响,江缓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他怎么样了,还吐吗?”
  “太子一点也没吃下,现在睡了。”宁谦停了停又犹疑道,“你……”
  “你想问‘那件事’吧?”江缓苦笑了一声,“是。他没有说错。”
  虽然隐隐知道那是事实,宁谦听得江缓亲口说出的时候,还是万般堵心,因此也没有接话。
  江缓自顾自地说:“因此,他早该死了。不知道侯旭会不会把他剁碎了喂狗。”语调里满满的一腔憎恶与仇恨。
  “因为我也是侍中,所以你才将我一并带离的?”宁谦试探道。
  “不,朝里的侍中多得我都认不过来,哪里管得了他们。我救你出城,除了因为八年前的一个人情,还因为——倘若侯旭破城,你会死,他们不会。”江缓转身极为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宁谦不解,“叛军入城,为官者自当奋勇向前,剿灭叛军,哪里会有不为国身死之理?”
  江缓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淡笑道:“你若是不信,我们就定个赌约,再次回城的时候,自见分晓。”
  “好。只是前途渺茫,不是是否能安然无恙地回去了。”宁谦望了望船舱,“幸而太子在此,也不枉江兄的煞费苦心。”
  “自然回得去,还能带着千军万马回去。”江缓胸有成竹地说道,“到时候,你可就不再只是侍中的身份了。”
  “我小时的志向便是能成为春秋管仲那样的人,辅助明君成就大业。”宁谦此刻忘了身处何处,向往道。
  “管仲?”江缓笑得有些促狭,“成就大业?——你说的大业是开妓院么?”
  宁谦先是一愣,然后“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说道:“不是不是,是……哎呀!总之不是。”
  江缓笑出声来,却没有答话,兀自说道:“大业之类,也只是留与后世闲人评说而已。”他声音稍显喑哑,不似年仅廿一的少年。
  宁谦虽然不甚同意江缓所言,但也无可驳斥,况且心中亦有一丝感伤,只好默默望着群山争先恐后地向后远去,绿水在船边绽开白色的花朵,又如同暮春的柳絮。几点水珠溅落在宁谦的青屦上,凉凉地渗进鞋面,宁谦觉得人事比那波澜还要易碎易变,前一个时辰还是那样寂寥的京都,不知此时又是何种面目。
  “你不问我们此行所往?”江缓随意地摇了摇船橹,侧过头问道。
  “命悬一线,就系在江兄身上了。我信了你,又何必问?”宁谦笑得无比轻松,“八年前,你将两位小弟交我看顾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其他吧。”
  江缓提橹,划开一道光滑的翠绿水痕,水上那些正忙着捕鱼的鸬鹚抖一抖又黑又亮的羽毛,扑楞楞地飞起,如同几朵浓郁的雨云。
  宁谦回过头去,望见西边的日头渐渐泛起红来,映得半江一片萧索的素红。
  斜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无限狭长,贴着起伏的江水,曲曲折折,如同洗砚池里破碎的墨色。

  苏城

  一路磕绊,也不知是几日之后的夜晚,正是朔日,月色银亮,清澈如水,将天地淘澄出一片黑白分明的图画。简瑄恢复了些精神,也习惯了整日起伏颠簸的行船。趁夜色清朗,简瑄勉强倚坐在舱边,取了宁谦的朝服把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脑袋,缁色的朝服衬得他愈发病态了。
  江缓有意无意地冷笑一声:“满城都是这样的人,还为国身死呢,我看只见病死,不见为国。”
  简瑄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载了满船月色的舟舸,心中千头万绪都化成喉头的腥甜气息。
  “怎么,殿下以为微臣所言不当?”江缓握了支竹篙,用力一撑,船突然拐进一道并不起眼的支流当中,颠起一串浪花。
  “哪里。只是深恨早不听从太傅之言,否则此刻便有张弓舞剑之力,只怕一剑(箭)过去,太傅也无还手之力。”简瑄声音极轻,却是少有的清晰。
  “还算是有长进。”江缓停船靠岸,不冷不热地落了一句话。
  又行了多时,夜色愈发深沉,幸好有月光照得一溪透亮。江缓逆流行船,却也不慌不乱。船将近岸的时候,墨绿泛黄的竹篙打在堆积了成堆卵石的河岸上,又弓成一弯弧线。
  宁谦望见重重黑黢黢的树影之中隐约有几点火光,仿佛是夏日里的微弱萤火,在摇曳的林叶缝隙中忽明忽灭。
  “那里是……”宁谦指着幽深的树林,疑惑道。
  “苏城。”江缓扼要答着,跳下船去,见宁谦依旧不解,笑着问道,“不记得了?”
  宁谦只能一边挫败地摇着头,一边牵着简瑄下了船。
  “看来《棘乡野录》你还未曾读过。”江缓引着身后二人向那灯火明灭处走去,脚下的卵石,在月光中闪着奇异的光泽,分外好看。
  宁谦刚想说“野史稗谈,何必太过用心”,突然想起《棘乡野录》中的一段记载,顿时停住了脚步:“你说的是……是苏氏——”
  “正是当年随先皇开国的苏庚。《棘乡野录》中的记载我也忘了大半,大抵是说先皇留下了苏庚这一支军队,为的就是抵挡突至的叛军。”江缓取了火,又看了一眼简瑄,“只是这样快就用上了,恐怕谁也没想到吧?”
  简瑄拖着又大又重的乌舄,本来就走得磕磕绊绊,听得江缓如此说,步履更是沉重。
  三人沿着丛生的荒草和荆棘走了许久,一路上尽是些鸱鸮的低低叫声,月色也被树荫挡了大半,剩下的几束如同丝线在幽冷的空气中穿插。简瑄显然是害怕了,将宁谦的手指用力绞进自己的掌心。
  就在宁谦以为自己的指骨要被简瑄捏碎了的时候,树荫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片开阔的谷地来。
  宁谦看到远处突兀地立起一座城池,全用石头垒砌而成,依山崖而筑,气势恢宏无比。此时城中处处举火,如同幻境。在如此僻静的两山之中,竟有如此城池,宁谦不由得大吃一惊——何况他虽然不擅兵法要义,但自诩熟知山水地理和古今通史,而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关于这座城池的任何记载。
  宁谦正要劝慰,却突然听闻厚重城门打开的声响——一点红光自门内挪出,映着手持火把的少年的脸庞。
  “江叔父!江叔父怎么来了?”少年看清了江缓之后,欣喜而讶异地喊出声来。
  宁谦细看那少年,约是十五的束发年纪,却身着一领战袍——分明与江缓相差不到六岁。
  江缓笑道:“你父亲呢?苏粼你一个人出来不怕又走失了方向?”
  “阿大在城里呢……咦——”苏粼望见拖着乌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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