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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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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他们告状了,还是去帮彭其讲几句话吧!快点让他写一个检讨,回去管住那个摊子,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啦!哪晓得,这个也不见我,那个也不见我,都把我嫌臭狗屎一样。娘卖X的!到后来,哨兵干脆不许我进去,我革命四十年,进门都进不了,到处把我当疯子,还笑我!你说气人不气人?唉!……”又灌了一大口二锅头,“我再一想,找不到他们,我找陈镜泉总还要得吧!屁!陈镜泉也找不到,这个讲住在那里,那个讲住在这里,把我当把戏耍,娘卖X的!我要不是在车站碰到你呀,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革命家,你还看得起我这个疯子老头,真是少有的好人,少有的好人哪!”

  “老处长,”范子愚心酸地噙着眼泪说,“您这些话……唉!揪心啊!真是……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真是像您讲的,是小孩子,不懂世事,胡吵胡闹,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唉!不知道啊!……不知道你们平时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什么,都以为像我们自己一样想事的,真是,唉!真是……”他仰起头,将一大杯啤酒一口灌下去,“您在北京碰足了钉子,我碰的钉子比您更惨。”

  “你碰了什么钉子?”

  于是,范子愚不再避讳胡处长,把他上北京来的真实目的以及如何遭到冷遇的全部过程叙述了一遍。

  “你开头是骗我的!”胡处长听完以后说。

  “是的,对您讲假话了。”

  “以后不要讲假话,革命家,官当得小一点不要紧,人要直,不能歪,要记住,你们还年轻,学歪了,将来会害人的。”

  “是啊,是啊……”

  一对冤家,邂逅相遇,在患难中成了能讲真话的好友,对酌对饮,互吐衷肠,时间过得很快。等他们回到候车室时,只差四十多分钟就要开车了,因没有通知进站,他们仍旧坐回原来的地方。这时大部分人已经登上另外的车次走了,候车室显得冷冷清清。胡连生和范子愚都已喝得半醉,话兴的高潮也过去了,默默地坐在那里,静等广播喇叭里喊出进站的通知。他们两人大概近几天都未能畅快地睡觉,因而一坐下来就打磕睡。一个穿白褂的女服务员推着一部吸尘机来到他们跟前,顺便提醒了一句:“同志,别睡着了,就要进站了!”

  服务员离开以后,他们左右再无旁人,好像是谁把他们遗忘在那个角落里了——一个是老红军战士,一个是新兴革命家。

  吸尘机在向前推进。前方有一个漂亮的巧克力糖纸盒,原已被皮鞋踢踏得不成样子了,现在又遇上吸尘机,被搅得翻来滚去。仅在十分钟以前,它还被一个孩子珍惜地抱在怀里,因为里面还有最后一块巧克力糖。现在,巧克力既然没有了,纸盒已丧失了作用,扔在地下有碍清洁美观,因而必须把它扫进垃圾桶去。


  第二十七章 风雪除夕夜

  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完了是冬天,又跟去年一样,西北风把雪片搅得满天飞舞,在整个中国,只有岭南除外。

  半年时间,论日子不到二百天,对于十分经老的地球来说,简直没有什么感觉。比如你家门前有一座石山,你小时候去爬,它是那样高,老了去爬,它还是那样高。除非遇上了人工开凿,否则,每一条石缝都是原来的样子。对于石山,它能感觉到二百天的变化吗?又如天安门前的金水桥,每天不知有多少脚在它身上踩过来踩过去,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你夏天来走,它是那么厚,冬天来走,它还是那么厚。它能感觉出二百天人间事物的迁移吗?至于气候的更替,那是年年一样,周而复始,在石头和建筑物看来,季节是个走马灯,老是那几幅图画在原地转圈圈,走马灯还是走马灯,也没有什么变化。最能感出变化来的是人,去年冬天跟今年冬天不一样,昨天中午跟今天中午不一样。在这不到二百天的时间里,中国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像一口大铁锅煮着一锅杂烩,里面的各种菜肴在不断地翻上来沉下去,头一次上来轮廓清楚,第二次上来表面模糊,第三次上来变了颜色,第四次上来也许已经面目全非了。各种政治色彩的人物就同各种菜肴一样,每次浮上来面貌不同,绝不像季节一般周而复始。无论哪一块便于贴大字报的墙壁,虽然撕去一张换上一张,总是大字报面不是别的,但每一张的内容都不相同。同是一个人,曾在这里贴过若干张大字报,决不会有两张完全一样的。他的经历在丰富中,他的认识在发展中,他的思想在变化中,无论如何不会变得与去年同一天的思想状况完全一样。在这不到二百天的时间里,有些人经历了质的变化:原来是指挥别人的,现在可能被别人监禁了;原来是默默无闻的,现在可能成了风云人物;原来是生龙活虎的,现在可能变成残废了。每人都在变化,每人的变化又不同,可见人世间多么丰富多彩。

  好大的雪呀!西北风呼呼地吼叫着,将漫天飞雪和一九六八年春节一道儿送来,北京这座古老的都城,被风雪压进地下三尺了。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建筑,像一群大鹏在风雪中搏击,不肯退缩躲闪,不甘被时风时雨埋没。电缆裹着厚厚一层冰凌,依旧在传递电流,点亮万家灯火。每一个屋顶都被冻得刷白,在寒风中发出金属般的鸣声;而每一家房里都是热气腾腾,敲杯击盏,奏出新春的欢乐。街头的车辆虽已减少了,道上的行人却比往日更多,尤其是孩子们,生命力无比强盛,像是要把冰雪闹化,闹出一个美丽的新春。对于大字报、大标语和墙头漫画,今天没有人注意,好像那是一场古老的游戏,已被现代人遗忘了,人们陶醉在似有似无似隐似现的某种幻想当中。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无法描绘,总之是期待冰消雪化,百花复开,盼望能变一个样子就好;也许一场嬉闹过去,乐极生悲,炉火熄了,房里房外是一样的冰冷!

  要说除夕是团圆之夜,也不尽然。中南海的警卫战士难道没有家吗?商店里正在忙碌着的售货员难道没有家吗?驱车在线路上行驶的司机难道没有家吗?这些人都是职业规定了他们不能及时与家人团聚的;但也有不因职业限制而放弃团圆的,五十六岁的赵开发老头就属于这一类。

  这个已有四十年工龄的机修钳工,因为想把那台织布机的故障彻底排除,以便节后开工时能正常运转,车间早就走空了,他还留在那里磨磨蹭蹭,专心致志地工作,忘记了时间。有人给他送吃的来,他摆手谢绝了,笑笑说:“留着肚子,回家吃好的,儿子也回来啦!家里还有客人呢!”不知不觉,已到凌晨两点,他才洗手换衣,回家过年去。

  他跳下车,一股强大的西北风搅起飞雪,呼的一声迎面扑来,他没有站住,跌倒在地,脱口喊出声来:“好大的风啊!”他从雪地里爬起来,紧了紧大衣,一步步向天安门方向走近。这条长安街有它最热闹的时候,也有它十分宁静的时候。每年五月一日和十月一日,这里是不能随便走人的,精心装扮的彩车和服色艳丽的队伍以及全副武装的军队和民兵,把大街填满了,再没有比那时更火热的场面。当潇潇雨下,夜色深沉的时候,长安街像一条静静的长河,彩色的车灯倒映在湿地上,如来往穿梭的流星,只看见光亮,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在这种风雪迷漫的夜晚,长安街简直有些荒僻,跟大兴安岭一条笔直的山沟差不多,不同的是有街灯排队。老北京赵开发倒是顶喜欢这种荒僻景象的,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有几天这样的荒僻。

  他老远朝着步步移近的天安门望去,被那里的奇景吸引住了。西北风从城墙顶上猛扑下来,刮起刚刚落下的雪花,在观礼台上飞旋。呜呜的吼叫声像正在演奏着描写古代战争的交响乐,马嘶人叫,血肉横飞,听得叫人胆战心惊。他忽然觉得那是一座大舞台。十九年来,那里上演了数十次惊天动地的戏剧啊!舞台在风雪中变得朦朦胧胧,若隐若现,过去上演的戏剧在闪闪忽忽地还原,消失,还原,消失,被风雪送回来,又被风雪卷走了。他本来可以再坐一站车,但目前走得正当发热的时候,何必停步静等呢?走一走吧,趁旁无惊扰,看看那戏剧还原的虚影,也是除夕夜的另一种欢乐。

  在这个舞台上,近一年多以来上演的戏剧最多,赵开发每天上班要从这里走过,被他亲眼看见的也最多。有时上演的是有声有色的戏,有时上演着另一种看不见人物活动的戏。大标语经常更换,常常是把重大发展阶段的有路标意义的口号贴在这里,在路标后面有多少悲欢离合是看不见的。赵开发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感到每一块路标都与自己关系不大。他的生活十九年来没有改变过节奏,上班,做工,下班,无论路标怎样翻新,社会生活的车轮怎样停停走走,碾过碎石段、泥泞段、平直段、弯曲段、上坡段、下坡段,他的生活节奏就像放在车上的一口闹钟,不因车轮速度的改变而改变,也不受马达的高唱与低吟的影响。“我是做工的,不做工就是吃冤枉。”这是他的哲学。

  人在安静的时候可能产生不寻常的兴趣,对从来不关心的事物也许会关心起来。赵开发由于一路幻想着天安门上的戏剧,竟对这每天多次见面的老地方发生了一种初次来访的好奇心理。也许是想走近看看,风雪中果有那些幻影再现吗?也许是想了解一下有没有贴出新的标语,不知是哪种原因,他决定不抄捷径,要从天安门前一直走过去。

  一路走,一路侧脸望着城楼,什么戏剧也没有,只有雪白的一片,那红粉墙在风雪中冻死了。比较生动的是金水桥上的桥栏,由于结了一层厚冰,像经过了重新雕琢似的。雪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从不同的方向延伸到金水桥上,桥上的雪被践踏得稀糟,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雪坑。是什么人在这大风雪的夜里来到金水桥上?难道这时候也有游人吗?真是太奇怪了。赵开发停步细看了一阵,狐疑不解。忽然觉得耳边好像有声音,便把棉帽护耳提起来,仔细一听,那声音更真切了,像是害重病的人在床上呻吟。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毛骨悚然,难道这风雪之夜,果然能使天安门上的戏剧重演?也许在明代、清代,数百年前在这里停放过皇宫里的病人,现在夜深人静,居然听见从前的呻吟了?这样的事近乎荒谬,但也不是不可能的,早就听说故宫博物院有人在月黑风清的夜晚看见过宫娥彩女轻盈飘逸的幻影,听见过叮铃叮铃的环佩声。是不是风雪之夜也能听到呢?这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赵开发战栗着,望望大街两头,不见一个行人,也没有车辆开来,只有旋风裹着鹅毛大雪呼呼地吼叫,更觉得十倍恕K鲂牟辉偬氯チ耍峡炖肟饫铮丶遗慌碜尤ァD闹彼岵揭呤保揭簧雀詹诺纳胍鞔罅思副兜摹鞍ビ础保⑶冶婷髁朔⒊錾舻牡胤绞窃诮鹚诺紫隆U馐保迅械讲皇鞘裁垂忠焓铝耍残硎怯腥嗽谇畔掠瞿眩愎淖阌缕匙拍切薪庞∽叩角派先ァ5屯芬豢矗┌椎挠翊永锕惶勺乓桓鋈耍砩纤淙桓亲叛跃梢老】杀妗J鞘裁慈四兀可钜沽降愣嘀樱雷悦白欧缪├吹浇鹚派献鍪裁茨兀坑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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