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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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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像害了疟疾似地抖个不停。他提醒自己:“不要惊慌,好好儿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是在批判反动路线。而那可恶的“反动路线”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批判起来缺乏形象感和动作性,革命群众的激烈的革命行动没有具体的攻击目标,显得过于温良恭俭让,正好陈镜泉政委竟敢不承认在他所领导的部队存在着反动路线,于是,高帽、拳头和墨汁,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齐投向他来了。赵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个批斗场面。他心里迅速发生着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由惊奇到理解,由理解到冲动,由冲动到麻木。现在,他不再认为那个涂了花脸的老头子是陈镜泉了,他就是可恶的反动路线。谁要配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谁就必须同反动路线进行不调和的斗争,谁姑息反动路线谁就是对毛主席极大的不忠。赵大明当然坚信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经现在只剩两个含糊的印象,一个是崇高的、伟大的、庄严的、可敬爱的;另一个是卑鄙的、下贱的、恶毒的、可憎恨的。整个的世界只剩这两者,一切的事物都分属于这两者。前者在心中高高地耸立起来,它是温暖,是力量,是幸福的源泉;后者是脓疮,是蛇蝎,是眼中的钉子。那温暖正在变成火热,那力量足以使人藐视一切,那心中的幸福使人感动得流沮,情愿赴汤蹈火。冲上去!扑上去!对着那万恶的反动路线碾压过去!终于,赵大明参加到斗争陈政委的行列中去了,他高呼着口号,发自内心地痛恨着那冥顽不灵的反动路线,他也把手指头戳到陈政委的鼻子尖上去了,他也充分表现出了大脑的敏捷和口齿的流利。他忘了他是一个唱歌的,不讲究运气和发声方法,单凭着一股情绪狂吼乱叫,他正在按照某种必然的规律不能自制地行动着……

  斗争会结束以后,他感到很疲劳,但这是一种兴奋着的疲劳,需要休息,又不可能休息。他的心很久还在悴悴跳着,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的颜色,他的嘴合不拢来,要么笑,要么讲话,要么就是张着口喘气。他在宿舍里串来串去,听那些刚从北京回来的造反者们谈论他们的见闻、经历和收获。人们的性格都变得比以前爽快了,说话不再绕弯儿了,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听起来使人产生一种痛快感。你听那些人是怎么说的吧:

  “喂,大明,你小子刚才要是不来参加斗陈镜泉,现在可没有你好过的,老实告诉你。”

  “大明,别他妈的迷着那位千金小姐了,干革命要紧啊!”

  “告诉你吧!如今连保皇狗都要挨斗,我们在北京,一个晚上斗了十几个保皇狗。有特制的狗头帽,嘴里含一根稻草,手上提一面锣,一边打锣一边喊,‘我是可耻的保皇狗,大家不要学我的样……’嗨!你以为要正式发表声明保皇的才算保皇狗吗?不是,只要不造反的就是保皇的,就要斗他妈的保皇狗。你小子也差不多,小心着点。”

  “斗他了,陈镜泉,有什么了不起!如今什么人都可以斗。他妈的……”

  “这回到北京串联,每个人都经过脱胎换骨,你呢?要不要松松筋骨?”

  “他妈的!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嗨嗨!嗨嗨!”赵大明不断张口笑着,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讲着。这一夜,瞌睡没有了,忧愁没有了,饥饿感没有了,对过去的记忆也没有了。他觉得环境变成了新的,人也是新的,连自己的感觉神经也成了新的。新奇感压倒了一切,掩盖了一切,代替了一切。

  他单独回到自己那个小房间,关上门,上床去,准备安静地想一想自己在新的形势下应该怎么办。可是思想很不集中,任何一个念头都不能深入地想下去,心中像正在放映着一部光怪陆离的电影,无头无尾,没完没了……

  有人来敲他的房门,擂得通通直响,很不客气,并且听到有叫骂声。赵大明有点紧张,心想:难道因为我没有上北京串联,还是要把我当做保皇狗斗一顿?果真要斗,是没有办法逃避的,只好听天由命。但他想到,应该穿好衣服,否则挨斗的时候会冻出感冒来。为了免得人家拔领章、取帽子,他干脆换了一件没有钉领章的旧军衣穿上,根本不戴帽子。这时房门快被捶破了,他赶紧跑去拉开了门。

  “他妈的!睡死了?”

  人还没有进来,骂声先进来了,赵大明表示抱歉地赔着笑脸迎接。

  “走!”

  “上哪儿去?”

  “上我家去。”

  “这么晚了……”

  “现在闹革命,你睡得着?”

  “好,”赵大明见并不是要斗他,心里高兴,欣然应允,“我上上厕所就来。”他匆匆去了。

  从头顶射来的灯光照在新兴革命家范子愚的脸上,使他显得有点瘦,因为眼窝和其他凹陷部分都是阴影。他没有戴军帽,较短的西装头从左前方翘起一撮毛来,像歪戴着一顶袖珍小高帽似的。这位革命家拿出他在舞台上的潇洒派头来,迈着八字步在赵大明的小房里踱来踱去。时而抬起手腕看看表,皱着眉头往门口望一眼。他好像依旧在剧中,在公园的路灯底下,等待与他接头的人,而那接头人显然是他惟一的部下。

  赵大明回来了,范子愚劈头给了他一番开导:

  “你怎么上个厕所都要这么长时间?咹?现在这年头不能这样过日子啦!人家辛辛苦苦上北京串联,你小子在家里干什么?你老实交代!我跟你说实话,要不是咱俩过去交情还可以的话,我非组织群众斗你保皇狗不可。你要知道,你没有挨斗,是我老兄给你保下来的。”他拍拍胸脯,“现在这年头可不分什么远近亲疏了,谁要保皇,去他妈的蛋!我保你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要用你,你是个人材。”他突然转身,“不过你可别骄傲,有才还要看你造不造反,造反的是好样儿的,保皇的,去他妈的蛋!”

  “你看我像是个保皇的吗?”

  “唔,要是我看着你是个保皇相,那我也不会找你了。”范子愚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嗯,你这个房里怎么连一张毛主席像都没有啊?哦,你身上也没有戴毛主席像章,你是什么态度?”

  “我刚才换了衣服,你没见领章都没有钉?”

  “不要解释了,这不是理由。”范子愚郑重地说,“现在这年头,只要记住一条,忠于毛主席,其他,什么都可以反。”

  “林副主席呢?”

  “那不能反。算了算了!言多必失。走吧,到我家去,我要跟你详细谈谈,我在北京带了两瓶二锅头,还有腊肠。走吧!”范子愚的家不在这个楼上,需要从这座丁字楼出去,下一个小坡,那里有一排平房,住的都是已经成家的文工团员。范子愚住着一个套间,目前里外都亮着灯,房门敞开着。

  “他妈的!”范子愚跨进门说,“老子当兵十年,没有喝过一回醉,每回下部队演出,有酒不敢多喝,我一多喝脸就红,喝红了脸有失体统。每回过春节,食堂会餐又不准备酒。今儿个,老弟,咱们哥儿俩喝一个够。”最后一句是演戏的腔调。

  “你可以喝一个够,我可不行。”赵大明说。

  “怕什么呀!现在这年头谁管得了谁呀!”

  范子愚搬了一条骨牌凳放到屋中间,又从书桌底下拖出两条开会时坐的简陋的小板凳来在两边放下,便去拿酒菜。原来他从北京提回来的旅行包还没有打开,酒和菜全在那里面。他拖开拉链,摸出一个酒瓶来,放在手里抛了两下(这个动作也是舞台上的),便拿到骨牌凳上磕盖子,磕了两下磕不开,他发火了,骂了一声:“你也像陈镜泉一样顽固。”骂着,在屋里扫了一眼,看见一把菜刀,大跨一步跳过去,抓住菜刀用刀背朝瓶颈砸去,啪的一声,断了。

  “你在干什么?”里间有个响亮的女声。

  “不关你的事。”回答得很干脆。

  腊肠也拿出来了,还是整根的,他一剁成两截,递一截给赵大明说:“省得切,也省得拿盘子,用嘴咬吧!”还是赵大明提出应该拿两个杯子来,他才不得已费了一点力。

  “我要跟你谈……”他喝了一口酒,艰难地吞下去,又咬了一口腊肠,思索一阵,伸出三个指头,接下去说:“三个问题,谈三个问题。第一,革命形势;第二,为什么要造反;”又为喝酒所打断,“第三,造反必须有后台。”打一个饱嗝,喷出一口酒气来,“你小子没有到北京,你可不知道我们的收获多么大呀!过去我们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太幼稚,我们都受了工作组的蒙蔽,上当了。这回我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是要解决两个司令部的问题。一个是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一个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刘少奇他们就犯了个大错误,以为又是抓右派,连忙到处派工作组,把矛头指向群众。我们那时候也不清楚,工作组一咋唬,就吓得龟孙子一样,心想,这回完蛋了,右派当定了。哪里知道,嗨嗨!一场大误会。现在,全国各地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都在开始反攻了,上海的‘一月革命’就是无产阶级大反攻的信号。嗨呀!你可不知道哩,北京的革命形势简直太好啦!所有挨过工作组整的,现在都是造反的骨干。刘少奇搞反动路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好激发起群众的满腔怒火,烧向他们的资产阶级司令部。真是妙极了!太妙了!到头来倒霉的还是他们!”他兴奋得不可抑制,喝了一大口酒,“可你要知道,刘少奇倒了,并不等于资产阶级司令部就已经垮了。没有,远远没有。因为他们那个司令部已经搞了多少年,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到处都有他们的人,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呢!到底谁是无产阶级,谁是资产阶级,全靠在群众运动中识别。不管他是谁,先斗他一下试试看,七斗八斗,就斗出来了。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造起反来可没有那么多温良恭俭让,你得好好儿学习学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才行。”他又喝了一口酒,幸福地闭着眼说,“唉!没有想到,我们还能参加一次这样伟大的革命。我简直觉得自己又获得了一次解放,真正的大解放!”他几乎是在欢呼。

  赵大明张着口,听得入神了,不断地“哦!哦!”表示恍然大悟。他羡慕范子愚,跟着范子愚一起激动。

  “我告诉你,”范子愚大喝了一口,嚼着腊肠含糊地说,“为什么要造反?除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以外,还有具体的原因。你想想,像我这样的人,当兵十年,连党员都不是,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就是他妈的反动路线。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多年来推行了一条又长又臭的反动路线,把人害苦了。能入党的都是黑修养学得好的,都是刘少奇的驯服工具。我们这样的人就入不了党,大错没有,小刺儿天天有挑的,见什么不对喜欢讲,运动一来就挨大字报。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人,他们永世不倒霉。这回可好了,刘少奇把反动路线一搞,他们马上跟着干,全暴露了,好得很!这才清楚了吧!谁是修正主义呢?哼!这条反动路线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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