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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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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头!”

  “会……低头的。”说完把头一勾,腰身却挺得笔直。

  “彭其!”挽着袖子、把军帽戴在后脑勺上的范子愚走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竟敢把群众当成阿斗,欺我们心软,对你太客气是吗?群众是不好惹的!今天晚上要跟你算总账!你要是知趣的,就老实交代你的罪行,否则,我们今天就拼上了!”

  “打倒彭其!”

  “打倒反革命分子彭其!”

  “彭其,交代!”

  “交代!”

  “交代!”

  一声喊,愤怒的人们把他团团围住,无数个拳头挥到他头顶上,额前,眼前,鼻子跟前,只是还没有一个是挨着了皮肉的。彭其像庙里的判官一样,板着面孔,连眼都不眨地站着,任他们怎样张牙舞爪,他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怒吼的高潮过去以后,他仍旧仰头望着毛主席,更加含糊不清地说:

  “毛主席,我向你……交代!”

  “说!”

  “快说!”

  “我们等不及了!”

  “没那么好的耐性。”

  “同志们!大家安静安静。”范子愚喊道,“彭其已经表示要向毛主席交代了,我们就听他交代吧!耐心一点,暂时不要喊口号,让他坐下说好不好?”

  “坐下吧!”

  这时,有一个女学员给他把掉了的那只皮鞋拿来了,他望了那女孩子一眼,是一张带着稚气的面孔。又有人以平和的声调提醒他:“把扣子扣上。”一看,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脸上并无敌意。彭其的心里闪动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念头,说不清是什么意思,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人们搀着他走到旁边去,那里不规则地摆着好几条凳子,让他坐的是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平稳地坐下了,简直是坐在刨花堆里。面前是一个高高的破竹篓,堆满了刨花,左侧地上是木屑和刨花混在一起,脚下也是踩着松软的刨花。他开头有点奇怪,后来一看别人都坐在刨花里面,也就不奇怪了。大概是仓促安排的,没有来得及收拾吧?

  “说!”

  “快说!不要搞鬼!想到什么说什么。”

  彭其像嚼什么东西似地动了几下嘴,然后张开口,用手指着嘴里:

  “啊……啊……啊……”

  “怎么啦?”范子愚问。

  “啊……啊……”

  有几个人走来看了看,都说:“舌头硬了。”

  造反者虽然个个像凶神恶煞,其实多数人都是肉做的心,看到这位昨日的司令员今天变成这样,许多人默默不言了。他们在想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人正在内心叹息,但这叹息是不能出声的。岂止是彭其受难!斗他的人想叹息不能出声,憋在心里难道就好受吗?

  大家自然而然同意彭其休息一会儿再讲,有人还把他的茶杯端来,他一饮而尽。

  舌头恢复正常以后,他开始交代了,断断续续地说:“我,骂过吴法宪是……猪……猪司令。我……说过,搞政治的人,不……不懂军事,不能……当司令。我讲过,要为……国家着想,要为空军……着想。我们空军……很年轻,实战不多,还在……建设……发展阶段,要有一个……真能干事的人……来领导。我说过,政治不能……代替军事。部队光喊口号不行,人家……不怕你,你要真能打两下子,还要能把敌人打败,他才不敢来侵犯。我们越不搞军事训练,敌人越欢喜。你看,前儿天就跑到骰山基地来剃了一个光头。我是一建空军就穿了蓝裤子,空军搞得好不好,我怎么能不关心呢?”

  “等一等,你是在放毒!还在用资产阶级单纯军事观点来蛊惑人心。”

  “我不是资产阶级,我是烧炭出身的,十五岁开始烧炭,烧到十八岁,搞共产去了。我连资本家都没有见过,见得多的是国民党的俘虏,有很多现在还留在我们部队。我……”

  灯光师从门外进来,把范子愚叫了出去。

  “江部长叫你快去。”

  “干什么呀?”

  “他发火了。”

  范子愚跟着灯光师下了一道楼梯,走进六角房底下的那一间房里。

  “你们是怎么搞的!”江部长气鼓鼓地劈头责问。

  “怎么啦?”范子愚不解。

  “你听听,他在讲些什么?”

  江部长指着一部正在转动的录音机,送话线从窗户外面牵来,显然是连在楼上六角形房间里的。录音机旁站着邬中、刘絮云和掌管录音机的灯光师。录音机监听喇叭里传出彭其的讲话:

  “……我的思想根源是农民意识,我们红军里头,一百个人就有九十九个是农民,要不就是农民出身的,读了几年‘人之初’的……”

  “要他讲这些干什么?……咹?”江部长近乎愤怒,“简直是浪费磁带,我下午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你都忘了?”

  “这个老狐狸,真狡猾!”刘絮云卖弄本事地说,“可惜我不能在场,我要在呀,哼!得叫他老实点儿。”

  邬中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来,撕了一页交给范子愚说:“就按这上面提问,不要让他啰里啰嗦。”

  “要抓住要害,抓住要害。”江部长强调说,“早就对你讲了,要害是有计划、有组织地搞罢官夺权,你忘了?”

  范子愚被训得无以对答,他在这里变成笨蛋了,跟平常呼风唤雨的气派大不相称。他接过邬中给他的那张纸,仔细看了一遍,装进衣袋,慌忙上楼去。这一顿挨训使他窝了一肚子火,他把它全部发泄给彭其。

  “彭其!”他踹开门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狐狸,是想死还是想活?你把我们当阿斗,胡说些什么?”又喊了句口号,“打倒彭其!”

  “打倒彭其!”

  “不许胡扯了!”他想了想纸条上面的题目说,“我问你,你们是怎样阴谋勾结,策划篡夺空军领导权的?”

  “我没有阴谋,我不想当空军司令,我在党委会上发表意见错了,路线觉悟不高,不懂政治。”

  “你不老实!”

  “如果我不老实,就会顺着你们的意思来,那不行,同志们,那样做对党的事业没有好处。”

  “还在耍他的臭威风!”有人喊。

  “这不是威风,这是态度冷静,越是压力大,越要冷静对待。”

  “他妈的!”范子愚咬牙切齿冲了上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顽固不化的反动派,站起来!别太舒服了!同志们,彭其这么不老实,我们怎么办?”

  “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几个惯于动手动脚的人,吼了一声冲上去,就要动武了。

  “同志们!”赵大明猛然间挺身而出,站到会场中间大声说,“彭其在耍阴谋,我们不要上他的当。他刚才说压力大是什么意思?是为以后推翻今天的交代打埋伏。到时候他会说,你们用武斗来压我嘛,压得我只好乱说一通嘛。同志们!彭其是老奸巨猾的,我们的头脑要复杂一点,不能上他的当。”他说着,感到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胀,额头上沁出毛毛汗来。他弄不清自己的冲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斗争的需要,还是为了使彭其少受皮肉之苦?说完后,他在心里嘀咕着鼓励自己:“不管怎么样,这是对的,毛主席早就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那几个准备动武的大力士,听赵大明如此一说,便恶狠狠地吼了几声,也就作罢,各归原位去了。

  楼下那间房里,江部长正在着急地走来走去。他听到有人气势汹汹地吼叫起来,准备搞武斗,急得把脚一跺,嚷道:“这些草包,除了这,再也不会别的。用武斗对付彭其,蠢家伙!这一手能使他屈服?”他正想再把范子愚叫来开导开导,却听到了赵大明的声音,部长喃喃自语道:“就这么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楼上的六角杂屋里,斗争在继续进行。彭其正在不慌不忙地说:

  “……我是一个大炮筒子,人家都叫我彭大炮,我心里有意见就藏不住,定要讲出来才舒服。但是,我没有组织,没有计划,我没有找其他人串联过。”

  “其他人是一些什么人?”

  “就是同我一起犯同样错误的那些人。”

  “你们那些人是一个阴谋集团。”

  “坐在一起开会,提的意见又差不多,看起来以为是一个集团,实际上谁也没有通过气,你是你,我是我,各讲各的。一个人带了头,大家意见相同,就跟着讲了。”

  “是谁带的头?”

  “这个,北京晓得,不要我讲了。”

  “我再问你,”范子愚背转身去,偷偷把邬中给他的纸条看了一下说,“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七日,你在上海碰到了谁?”

  “我想想看,”彭其感到惊讶,范子愚从哪里弄来这么具体的年月日呢?不久,他想起来了,“哦,那回我在上海碰到过空二兵团的司令。”

  “你们关在招待所一间小屋里,谈到凌晨三点多钟。”

  “谈得那么晚?我没有注意时间。”

  “谈了些什么?”

  “当时刘亚楼死了不久,我们在回忆他的一生经历,刘亚楼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我晓得很多。”

  “还谈了什么?”

  “还谈了……刘亚楼死后,谁来当司令的问题。”

  “好,就这样说下去,到底是怎么谈的,清清楚楚地讲出来。”范子愚感到胜利有希望了,找了条凳子坐下来。

  “他说可能会叫吴当司令,我说不行,吴是个草包,没有能力,只会吹吹拍拍。”

  “他恶毒攻击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反动透顶!”有人揭穿说。

  “不!”彭其立即声明,“我不是讲的毛主席跟林副主席,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是讲,刘亚楼是司令,他是政委,他当政委一点原则也没有,只会顺着刘亚楼,到处吹他捧他。”

  “你们还讲了些什么?”

  “还讲了……是我讲的,我说毛主席跟林副主席要选准人材就好,空军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来当一把手。”

  “你们想到的那个有能力的人是谁?”

  “我们不敢具体议论,那是毛主席跟林副主席的事。”

  “你不老实!”

  “耍阴谋!”

  “快说!”

  “说!”

  “说!”

  万炮齐鸣轰了上来。

  “我们确实不敢讲,但是我心里有想法,没有讲给他听。”彭其仍旧保持着镇静。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最好提一个懂得一点飞行业务的干部。”

  “那个人是谁?”

  “没有提到具体的人。”

  “你心里,总有个对象。”

  “心里是有,心里想的不能讲出来。”

  “你又不老实!”

  “同志们,你们仔细想想,”彭其诚恳地说,“好好的一个同志,跟我从来没有什么勾结,只是我在心里想过一下,认为他可以当司令,现在我自己犯了错误,如果把他的名字讲出来,会无缘无故害了他,何苦呢!他一不搞阴谋,二不提意见,就是我在心里那样想过一下,又要引起对他的怀疑,节外生枝惹出一些麻烦来,那又何苦呢?这个我不讲了。”

  “要讲!”有人不答应。

  “你们一定有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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