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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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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毕,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跑奔向电话机,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稍顷,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就是现在,同昨天说的一样,听见了吗?……好了。”他放下电话,又去收拾保险柜,不知为什么那样慌乱紧张,草草整理了一下,砰的一声关上铁门,刚要上锁,又把门打开,原来那个不该放进去的本子也放进去了。他锁好柜门,抬手看看表,又在办公室里这头望到那头,这边望到那边,最后走去把窗户关紧,拉上帘子,把军帽正了一正,检查了一次风纪扣,再次看看表,便走出了司令员的办公室。

  他首先向许淑宜报喜:

  “司令员回来了,我马上去接他。”

  又敲开彭湘湘的房门说:

  “湘湘,你爸爸回来了,我去接他,你去吗?”

  然后,他碎步下楼,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打开车门钻进去,说了声:“临海机场。”

  ※※※

  刘絮云背着药箱吱扭吱扭出现在司令员的小院门外,百般妩媚地向警卫战士点了点头,便扭进院子来了。她来到楼上,直接走进了许淑宜的房间。

  “许妈妈!您好啊?”

  “是絮云啊!你来找邬中?”许淑宜放下手上的《资本论》,摘下眼镜说。

  “我才不找他哩!他虽然不算个什么人物,可工作重要啊!家里的芝麻小事,用得着耽误他的时间?”

  “你坐吧!”

  “好!”她把屁股一歪便坐下了,“许妈妈,您的风湿药我给您带来了。”

  “麻烦你了。”

  “这还用客气?”刘絮云打开药箱,东翻西找,拿出一大堆药物来,有瓶装的,有硬纸盒的,还有玻璃管的,一边翻药一边说,“我总是给您留心着,有什么新出品的好药想给您拿点儿来,可是这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了,制药厂好像都关门儿了。”

  “这就行了,够麻烦你的了。”许淑宜接过那些药物说,“我这腿也没有什么治头,能保住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站得起,还能走几步路,不要人扶,已经是万幸了。”

  说了一会儿话,听到轿车的喇叭声响了,刘絮云掏出手绢来无目的地在手背上擦了又擦。

  司令员上了楼,不看女儿,也不看妻子,径直走进了办公室。刘絮云随后跟进来。

  “报告!”她在司令员面前不敢轻佻,认真地像个军人立正站在门口。

  “进来吧!”司令员脱下军帽说。

  刘絮云走了进去,闪电一般地与邬中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站在办公室中间等待司令员转过身来。

  “你有事吗?”司令员问。

  “我们方主任叫我来一下,问问首长从部队回来身体怎么样。”

  “方鲁怎么晓得我现在回来?”

  “呃……”刘絮云慌了,幸而她很聪明,立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是这样,邬中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就告诉了方主任,方主任才叫我来的。”

  “叫你来,你会看病吗?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他有事脱不了身,叫我先来问问,如果您身体不大好,他马上赶来,如果没有什么,就……就不用来了。”

  “没有什么,”司令员坐下,端起邬中给他准备的热茶,揭开盖子轻轻敲了两下,闻了闻香味,“你告诉他,不要把人看得那样娇贵,下部队转了一圈有什么了不起的!经不得一点风雨还能带兵?有病我会自己找他,不找他,就说明我没有病。”

  “是。”

  照理,刘絮云是可以走了,可她毫无想走的意思,磨蹭了半天,找出一句话来。

  “司令员,”她走了过去,“您在部队这几天睡眠情况好不好?”她不用吩咐便挨着司令员坐下去。

  “好,好,比睡在家里还好。”

  “要不要一点安眠药?”

  “安眠药还有的是。”

  “我这里有一种比以前那些更好的。”刘絮云说着,不怕麻烦地解开药箱的扣襻,准备取药了。

  “不要,不要,你不要拿。”司令员看来有点不耐烦。刘絮云只得重新把扣襻扣好。

  “你们两口子回去吧!”司令员关心地说。

  “急啥呀!还这么早哩!”她借机看了看表,转头盯着司令员的脸,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大惊小怪地说,“呀!司令员,您好像……”

  “我怎么了?”

  “您好像脸色不大好,是有病瞒着我们吧?”

  “我没有病。”他再次声明。

  “不,”刘絮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我给您探探脉吧!别的我不会,探脉还能探出点道道来。”

  彭司令员把手一收,干脆下了逐客令:

  “小刘,你要没有事了就回去,你们两个都回去,我要静坐一阵,休息一下子,回去吧!”

  刘絮云望了邬中一眼,邬中不易被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而后看着刘絮云的眼睛说:“你回去吧!司令员没有病,你就回去告诉方主任嘛!免得他不放心。”

  “那我走了。”刘絮云站起来,按照正规的一套,行了个军礼,向后转走了出去。

  剩下勉强留在这里的邬秘书也有一点尴尬,正好在这时,彭其提出了问话。

  “我走了这几天,有什么事吗?”

  “别的没有什么,只是……陈政委已通知下面的党委委员赶到兵团来开会。”

  “开我的会?”

  “是的。他还说,等您一回来,马上要开个常委会。”

  “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

  “不用了,我去接您以前已经告诉他了。”

  彭司令员显然又让自己的思想回到了老问题上,一下子坠入了痛苦和愤慨的困境。他产生一种童话般的幻觉,好像自己忽然重新穿上了战士的军服,胸前斜挎着子弹带和米袋子,腰间挂着手榴弹,脚上穿着草鞋,手上的步枪上着刺刀,枪托上有一个烧煳的疤。他的左右前后都是同他一起冲锋的战士,喊杀声哇哇响成一片。就在这一片英勇冲杀的呐喊声中,有一个魔鬼的声音老是在背后低沉嘶哑地嘀咕着:“注意他,彭其这个家伙,他妨碍你,把他干掉!快点干掉!就下手!马上!快!快!”他又感到,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阵地上,从自己的战壕里时时闪着一种冷森森的幽光,有时还能发觉,那幽光是从一对绿色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仔细一看又不见了,当你不注意时,绿眼睛就在你身旁一闪一闪。到底那对眼睛长在谁的脸上呢?他完全进人了梦中,睁着眼进入了梦中,他感到胸口受到压抑,拼力挣扎,一点也不能动弹;又想呼救,向周围的战友呼救,但无论怎样也喊不出声来。对于魔鬼的嘀咕也好,绿眼睛闪闪忽忽的幽光也好,其他人全都不闻不见。他不是单纯地为自己担惊害怕,而主要的是想提醒所有的人,要是都能这么敏锐地感觉到,大家齐心合力来找一找那对怪眼睛;翻开石头,拨开杂草,寻出那魔鬼藏身的洞穴,清除这些干扰,以便集中注意力和火力,这支军队才能打胜仗。

  呼喊始终没有成功,挣扎终于胜利了,他猛然像昨天在航空部队练习弹射跳伞时一样蹦起来,戴上军帽急步朝门外走去。

  “到哪儿去?”邬中急忙抢步挡在他前面。

  “到陈政委那里去。”他没有停步。

  “陈政委不在家。”

  “你怎么晓得?”

  “呃……是这样……”邬中语塞。

  “你刚才不是还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了吗?”

  “是的,我是打电话去的,接电话的是徐凯,他说政委不在,我就告诉他了。”

  彭司令员回转身来,站在原地没有动,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像要辨闻一种奇怪的气味似的。就在刚才,他隐约感到那对森冷的绿眼睛似乎在哪个墙角里闪了一下,仔细一看,又不见了。他思索了片刻,便向电话机走去。邬中又赶在前面抢先拿起了话筒,结结巴巴地说:

  “打电话我……我来吧!您坐下休……息好了。”

  彭司令员又一次感到绿色的幽光就在身边一闪,引起了更大的注意,为了查清核实,他伸手来接话筒,坚持要自己亲自拨电话。邬中紧张得手在发抖,无可奈何地将话筒递给司令员,却在对方没有接住的时候先松手了,话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下。他连忙弯腰拾起来,又是拍,又是打,又是吹气,又是喊话,连连念道:“糟了!糟了!可能摔坏了。”

  是了!绿色的幽光终于找到了,就是他!在这个日夜跟随自己的秘书的眼睛里射出来。那奇怪的气味也辨闻清楚了,原来在办公桌旁边,在电话机那里,在保险柜跟前,在沙发上,藤椅上,整个办公室里,到处夹杂着那种气味,一种蛇腥气味。司令员像瞄准目标似地紧紧盯住邬中的小脑袋,步步倒退,一直退到沙发跟前,忽然大喝一声:

  “邬中!”

  邬中放下电话筒,被这一声大喝震得一噤:

  “您……您这是……您怎么啦?”

  “你,是……”司令员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紧说,“特务!”

  “司令员!司令员!”邬中像呼救似地喊起来,“您怎么啦?精神不好?快休息去吧!我去找医生。”说着,试图从这里溜走。

  “站住!”

  司令员一声命令,吓得邬中不敢动弹。双方紧张地僵持着。正在这时,卧室里的电话铃接连不断地响起来,把他们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才使得这里的空气稍微缓和一点。

  许淑宜接了电话,蹒跚着走出卧室,把电话的内容告诉彭其。

  “海军来的电话。”她一五一十地说,“请你和陈政委到海军基地去一下,他们的舰队司令员来了,想同你们交换一下地方支左的情况。还有个意思,就是要请你们去尝尝从西沙群岛弄来的稀有海味,其中有一样是海龟蛋。电话里讲,本来他们的舰队司令要亲自来接你们的,正好往西沙方向巡逻的舰艇与美国海军相遇,随时要听取海上发来的报告,不能离开。还说,给陈政委的电话已经打通,他答应去了,咱们这里的电话摇了好半天不通,后来才改摇到卧室去的。完了,守机员还问了一下电话机的情况,马上就会来修。”说完以后,她问,“你去不去呢?”

  司令员考虑了一下,决定说:“去,不去不好。”说完就起身要走。

  “司令员,我……”邬中以哀求的眼光望着他说。

  “你怎么?”

  “我是想……”

  “去吧!我不怕你监视,你越是要监视我,我越要时刻带着你走,给你创造条件。光明正大,搞什么暗鬼!”

  在这样的情况下,邬秘书怎好跟着司令员去呢?而他却居然厚着脸皮跟着上了轿车。

  黑色的轿车穿过三道营门,开上了繁华的海城大道。街上的景色又起了变化,到处写满了“打倒谭震林”的标语,更多的标语上写着“打倒南隅的谭震林!”据说就是那个谭震林,和一班在中央工作的不怕死的老帅、老干部,公开反对文化大革命,因此前一段在全国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低潮。这就是后来才知道的所谓“二月逆流”。看来谭震林他们已经失败了,造反派重新取得了优势,故而南隅的造反声势又再度高涨起来。轿车开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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