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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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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命令,报务员直接译成电文发拍出去时一样。

  邹燕说的未必是真话,她是带着气说话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出来给司令员看的。这一点,文工团有一些人心里明白,那位副部长也有所感觉。司令员也同样觉得蹊跷,他权且把这件事当成真的,认真对待,妥善处理。倒使邹燕感到十分意外,副部长领她到托儿所去,她迟疑慢走,有点慌张。司令员看着她离开会场的表情和动作,心里暗笑了一下。

  一部有车篷的卡车开到小礼堂旁边停住,首先跳下来的是背枪的战士,后面便是那八个被捕的文工团造反者。高炮连连长走出驾驶室,简单说了几句,便由每一个战士押一名罪犯,从侧门走进小礼堂。会场第一排座位是预先为他们准备好的,一个挨一个地坐下。连长向司令员行了礼,报告说:

  “请首长指示,我们还有什么任务?”

  “没有了。你们回去吧!”

  战士们在连长带领下离开了会场。

  司令员又更加过细地将这八名被捕者巡视了一阵。当看到范子愚时,他盯住半分钟不动,好像企图穿透头发头皮和颅骨,看清里面的脑髓到底是由什么做成的。当看到赵大明时,他的眼光一下子软了下来,像锋利的长剑猛然淬了火,眨了一下眼睛,从他身上闪过去。

  “范子愚同志,受苦了吧?”司令员带着捉弄的微笑说。

  “没什么,”他说,“跟出差一样。”

  “怎么那样宽待你们?”

  “谁知道!被子是招待所的,一间房住四个人,还可以聊天,就是不让出去,伙食比文工团还好。”

  “这个高炮连连长肯定是你们的同伙。”

  这些回答使得全场的人莫名其妙,啼笑皆非,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呢?大家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紧张情绪在迅速地消散,有的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在窃窃发笑。

  “不要笑,”司令员严肃地说,“这是政治斗争,是严肃的事情。你们想跟我斗,我告诉你们,我是老奸巨猾的,身经百战,有丰富的经验,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演习了一回吧!失败了,当俘虏,乖乖地住临时招待所去。”

  宣传部副部长和邹燕送完孩子回来。邹燕见会场情绪变了,有点诧异,仍走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与旁边的战友嘀咕了几句,又挺起脖子望望坐在第一排的范子愚,安静下来了。

  司令员正在说话:

  “……我要讲你们不懂政治,你们不会相信的,心里还会骂我,以为我是故意搞得神乎其神来吓你们。你们自己觉得自己很精通,语录背得很多,报上文章也很熟悉,头脑聪明,反应快,一下子就懂了。依我看,你们越是觉得很容易懂的,一下子就讲得出一套的,就越是没有懂,晓得吗?你要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样呢?那我解释不清,只能靠你们自己去积累经验。钉子碰多了,你就会懂了。有一些革命几十年的,当了大官的,到头来,也还是不懂。你们说政治是什么?……谁回答一下……范子愚,你告诉我,政治是什么?”

  范子愚想了想,用一条毛主席语录来回答说:“‘政治,不论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这是毛主席讲的。”

  “对,阶级对阶级的斗争。”司令员说,“阶级对阶级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砍脑壳的。我们最初搞革命的时候,砍掉土豪劣绅的脑壳不少,他们后来搞报复,砍掉我们的脑壳就更多。我问你们,你们搞政治,做了砍脑壳的准备没有?范子愚,你讲讲看,你是怎么准备的?”

  “我没有做砍脑壳的准备。”范子愚说,“毛主席号召造反的,谁敢砍我们的脑壳?坐牢的准备是有的,一搞反动路线,我们就要坐牢,但坐不了多久,毛主席会救我们出来。”

  “唔……”司令员沉吟,点着一支烟,干脆把烟盒放在讲台上,连连吸烟,停了一分钟没有说话,“你……想得也对呀,所以、你就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劝你,还要把准备做得充分一些。现在当然不作兴砍脑壳了,你……准备还要充分一点,还要充分一点。”他好像有许多话不便明说,所以断断续续,而且话外有音,“你刚才讲一搞反动路线,你们就要坐牢,是不是说,我这回就是搞的反动路线啊?”

  没有人回答。

  “是不是啊?”

  仍没有人回答。

  “沉默就是反抗,你们不做声,就是对我的反动路线不满,就是说,我这回抓你们是叫反动路线,是吧?”

  还是没有人说话。

  “我这个不是反动路线,这叫做与人为善。为什么是与人为善呢?我今天要把全部内幕告诉你们。”

  大家都十分注意,静静地听着。

  “这个阴谋是谁搞的?不要去猜了,彭其搞的,就是彭其这个老奸巨猾的老头子搞的。你们要销毁工作组搞的那些材料,你就讲嘛!派代表来谈判嘛!那个问题不大嘛!要那些东西干什么!谁也不想在文工团抓出反革命来。那点小事,只要你们心平气和地说一声就完了。后来不是给你们烧了吗?没有什么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写的大字报、小字报。一只蚂蚁,你们把它看成了大象,偏不好讲好说,在范司令指挥下……”

  有人发笑。

  “……经过周密策划,想显一显造反派的威风,还调来地方队伍,喝哟!人马众多,声势浩大,想把我这个老头子吓一跳,好向你们投降。我才不呢!我不会投降。稍施一点小计,你就上当了,想去抢材料,抢出来的是机密文件。你说我抓人抓得对不对?当然是对的,我的道理比你硬得多,你盗窃机密文件,我不抓人?我不抓几个头头,怎么把背景查清楚?谁晓得后面有没有阶级敌人?不抓人还行?不抓人我就失职了,你们看对不对?”

  很多人笑了。

  “现在想起来觉得好笑吧!你们不要笑。就这一点点小计谋,可以叫你们笑,也可以叫你们哭。我听说有些人已经哭了,哭过以后,现在又来笑。我讲了你们是小孩子你们不相信,是不是呢?现在晓得了吧!不过,本来也可以只叫你们哭,不叫你们笑的。如果彭其这个老头子厉害一点,他有心要害你们的话,也做得到。你盗窃机密文件嘛,有照片为证,你赖也赖不脱,够不够资格开除军籍呀?开除你了,你再闹去吧!但是,彭其这个老头子没有那么狠心,他跟你们是同志,不是死对头。范子愚,我同你有什么仇?我们没有仇,我们是战友,只是职位不同。我为什么要害你呢?害掉你,我们的队伍少了一个人,是人多一点好还是人少一点好呢?刚才邹燕同志把孩子抱到会场上来向我示威……”

  邹燕难为情地笑了,前面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她,一片笑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那是示威呀?我晓得,一看就晓得。马上,我就拿出一手来对付你,你倒反而不好办了,是不是?”

  宣传部副部长插话说:“我们到了托儿所,把司令员的话一传达,那里的阿姨很奇怪,都说:‘我们没有把她的孩子另眼相看哪!’”

  又引起一片笑声,邹燕脸红了。

  “言归正传。”司令员接着说,“我刚才讲我那个不叫反动路线,是叫与人为善,还没有讲清楚。同志们,我为什么要搞这么一次演习呢?因为、不搞这次演习,你们不会冷静起来,我想劝劝你们都做不到,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老老实实开会的场面,我一讲,你们就会喊打倒,话也讲不成。这次演习是很必要的,通过这次演习,你们下一步的运动会把水平提高一点。还有,我想通过这次演习说明两个问题:一个是,军队里头不能随便冲冲打打,这个地方一动就是机密,一动就关系到国家的安全。军队的纪律很严格,执行起纪律来是很厉害的,过去打仗的时候,我叫你去冲锋你不去,再讲一次你还不去,我就当场枪毙你。军队要打仗,没有纪律不行。再一个是,你们对待政治斗争要抱谨慎态度,要防止上当。我搞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你们就上当了,碰上比我更高明的角色来引诱你们怎么办呢?你敢吹牛保证不上当?我看邹燕同志就上当了,为什么要对我示威呀?谁在你背后摇了一扇子吧?”

  邹燕低头不语,有些人在默默沉思,有些人觉得司令员的话都很新鲜,听得张起口,眼都不眨:

  “我晓得,我像神仙一样,跟诸葛亮一样,没有看见的事我都晓得。我们这里是不平静的,现在哪个地方都不平静,哪个地方都有野心家、阴谋家。你们不要以为凡是对你们笑的都是好人,不要以为支持造反的都是好人。要小心上当,小心上当,还讲一次,小心上当。比你们高明的角色多得很,比我高明的角色也多得很,要小心上当!”

  邬秘书从大门外走进来,轻手轻脚坐在最后一排,除司令员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要小心上当!”他重复说,“你晓得人家肚子里想什么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听说有一种自杀的方法很有味,就是在静脉注射吗啡,开头你会兴奋,舒服得很,后来就昏迷了,自己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死的。高明的阴谋家想害你,他就给你打吗啡。你们上过这样的当没有?过去可能没有,这样的当只能上一回,来不得第二回。”

  听众席上有很多人在偷偷地看表,已是下午五点半了,正是开饭的时候。但司令员没有看过一回表,谈兴正浓,大概还以为早得很呢!

  “怎么?有点坐不住了?”他也看出了会场上的动荡,“可以走,也可以留下来听,可以去上厕所,随便。今天是集体谈心,就像我到了你们家里一样,这不是做报告。有些话我想了很久,一直想跟你们谈谈,没有机会。平常我不大到你们这里来,演戏唱歌出不了大事,还有政委把关,我放得心。现在你们搞政治,我放不得心,看你们做了几件事,更使我放不得心。所以要谈谈,一定要谈谈。是真话,愿意走的可以走,不要顾虑。”

  除了有些上厕所的以外,其他人都不走,虽然饿着肚子,也没有人提出吃了饭再说。

  “我告诉你们,我这个老头子也是不懂政治的,我对你们讲,要你们小心,我自己就很不小心。我犯了错误你们晓得吗?……有人晓得吗?……听到过一点风声吗?”

  听他这一说,全都瞪着眼睛,表示惊讶,连范子愚都吃了一惊,小声问旁边的赵大明说:“什么错误?”赵大明同答:“听他说吧!”

  “看样子还没有走漏消息。”司令员观察一阵以后,做出了判断,“我现在告诉你们,省得再去打听了。我犯了错误,在去年的一次高级会议上,我说错了话,知道吗?你们文工团员说错两句话不要紧,我作为一个司令员是不能说错话的。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同志们不要去打听。军人要遵守保密规定。”

  邬秘书将小本子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讲话的司令员,手在飞快地记录。

  “不要记,不要记!”司令员发现了,“我今天是集体谈心,不要记,谁也不要记。”

  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在记,左顾右盼地望了一阵。邬中站起来走出去了,不久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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