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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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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使这个孩子轻轻的叹息了。
  他把头低下去,轻轻的吻了一下那用黑夜搓成的头发,接近那魔鬼手段所成就的东西。
  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班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
  当地年青人中唱歌圣手的傩佑,唯恐惊了女人,惊了萤火,轻轻的轻轻的唱:
  龙应当藏在云里,
  你应当藏在心里。
  ……
  女孩子在迷胡梦里,把头略略转动了一下,在梦里回答着:
  我灵魂如一面旗帜,
  你好听歌声如温柔的风。
  他以为女孩子已醒了,但听下去,女人把头偏向月光又睡去了。于是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人人说我歌声有毒,
  一首歌也不过如一升酒使人沉醉一天,
  你那傅了蜂蜜的言语,
  一个字也可以在我心上甜香一年。
  女孩子仍然闭了眼睛在梦中答着:
  不要冬天的风,不要海上的风,
  这旗帜受不住狂暴大风。
  请轻轻的吹,轻轻的吹;
  (吹春天的风,温柔的风,)
  把花吹开,不要把花吹落。
  小砦主明白了自己的歌声可作为女孩子灵魂安宁的摇篮,故又接着轻轻的唱道:
  有翅膀鸟虽然可以飞上天空,
  没有翅膀的我却可以飞入你的心里。
  我不必问什么地方是天堂,
  我业已坐在天堂门边。
  女孩又唱:
  身体要用极强健的臂膀搂抱,
  灵魂要用极温柔的歌声搂抱。
  砦主的独生子傩佑,想了一想,在脑中搜索话语,如同宝石商人在口袋中搜索宝石。口袋中充满了放光眩目的珠玉奇宝,却因为数量太多了一点,反而选不出那自以为极好的一粒,因此似乎受了一点儿窘。他觉得神祇创造美和爱,却由人来创造赞誉这神工的言语。向美说一句话,为爱下一个注解,要适当合宜,不走失感觉所及的式样,不是一个平常人的能力所能企及。
  “这女孩子值得用龙朱的爱情装饰她的身体,用龙朱的诗歌装饰她的人格。”他想到这里时,觉得有点惭愧了,口吃了,不敢再唱下去了。
  歌声作了女孩子睡眠的摇篮,所以这女孩子才在半醒后重复入梦。歌声停止后,她也就惊醒了。
  他见到女孩子醒来时,就装作自己还在睡眠,闭了眼睛。女孩从日头落下时睡到现在,精神已完全恢复过来,看男子还依靠石墙睡着,担心石头太冷,把白披肩搭到男子身上去后,傍了男子靠着。记起睡时满天的红霞,望到头上的新月,便轻轻的唱着,如母亲唱给小宝宝听催眠歌。
  睡时用明霞作被,
  醒来用月儿点灯。
  砦主独生子哧的笑了。
  “……”
  “……”
  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定,各安置一个微笑在嘴角上,微笑里却写着白日中两个人的一切行为,两人似乎皆略略为先前一时那点回忆所羞了,就各自向身旁那一个紧紧的挤了一下,重新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月光那么苍白,于是齐向天上所悬的半规新月望去。
  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

  月下小景(3)

  “没有船舶不能过那条河,没有爱情如何过这一生?”
  “我不会在那条小河里沉溺,我只会在你这小口上沉溺。”
  两人意思仍然写在一种微笑里,用得是那么暧昧神秘的符号,却使对面一个从这微笑里明明白白,毫不含胡。远处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
  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皆在梦里。经小砦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
  只想说话,全是说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皆完全说到了。
  小砦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像……”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像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咬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那些美丽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眩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谄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砦堡,田坪。芦管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砦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砦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砦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砦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砦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月下小景(4)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地眼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习俗保持了古代规矩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分。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的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砦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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