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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笔下最成功的湘西女性:湘女萧萧-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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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

  王嫂(4)

  本篇1940年5月29日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48期。署名沈从文。1942年修改后发表于《文聚》月刊第1卷第2期。1946年10月13日及10月21日分别发表于天津、上海《益世报》。修改后几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现据上海《益世报·益世副刊文艺版》编入。

  夫妇(1)

  移住到××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树边吃晚饭。对于过于注意自己饮食的居停主人,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对东西!”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会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消息了。然而在乡下,什么事即“有趣”,想来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旁走路一旁与路上人说话的某甲,脚步匆匆过了一些平时所不经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事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掀开,原来这聪明人看着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奋勇的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来是两个乡下人,把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了他近于奇怪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头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们犯了罪,他们的罪一定也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璜是“城里客人”,却来为璜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麻烦,在红布案桌前,戴了墨镜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什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便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应当了。老年人看了则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中那点孩气处与憨气处忘掉,有了儿女,风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如有所思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裤子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像审判官,语气十分温和,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与自己同情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怜的微笑着。

  夫妇(2)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
  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决定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样子并不与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青,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个普通乡下女人。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两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并且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时这些人就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已经就听到有人提议了。
  有个满脸疙疸再加上一条大酒糟鼻子的汉子,像才喝了烧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拥护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挞”。都说应结结实实的挞一顿,让他们明白胡来乱为的教训。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竞往各处寻找荆条去了。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次数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这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见的营官阅兵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于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是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以为一个出奇的方法,一定可从这位重要人物方面口中说出。这汉子,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
  “从那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朱砂痣。他说:
  “我是窑上的人。”
  好像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
  “你姓什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在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
  “你从那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像没有办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夫妇(3)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挞。”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也就只记得挞是顶方便的办法,乘混乱中就说出了。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自然是一种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自然是笑谑。
  ……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大家各自提出种种虐待的办法,听着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仍然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两人听,又像在说“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不能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
  “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
  “同路到黄坡。”
  那裁判官就问:
  “同逃?”
  女人对于逃字觉得用得大非事实,就轻轻的说: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皆知道这是因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义,大家哄笑。
  捉奸的乡下人一个,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各处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滑的眼睛,望练长着,笑眯眯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年青人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并不真正希奇,希奇处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凡是属于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可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殚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着。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虽是亲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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