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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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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不愿意来了。〃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我去办。〃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柔嘉道:〃我是刺猬,你不要跟刺猬说话。〃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他?〃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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