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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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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解说,我不明白,天子也是人,我也是人,人与人不是一样的吗?张汤说,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郭解在狱里呆着,比朱乙在狱里更热闹,每天有许多人去探狱,看郭解。有人在狱外大呼:郭大侠,我看见你了!你在狱里受没受苦?你要受苦,我就砸了监狱!郭解苦笑,他知道,人们又会陷他于麻烦之中了。但他喜欢,他愿意看到人们缕缕行行来看他,感受到人们对他炽热的爱戴。
    有人拿来火把,一夜不寐,执火把在狱外苦等,陪他。雨浇湿了火把,却浇不熄心火,人们喊: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张汤说,为什么不散了呢?在这里闹哄哄的,有什么好处?
    张汤对郭解说,你听见了吗?这都是人,都是爱戴你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会把你送上一条死路?郭解说,知道。只要皇上不顾大汉刑律,就可以处死我,他早就想处死我了。
    张汤说,你就不能找一处地方,好好歇息,悄没声儿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不能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
    郭解说,我不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吗?你叫我怎么更平常?
    狱里的日子不平静了,许多人来请郭大侠饮酒,郭解这一回不再推辞,天天喝醉。他对狱官说,你听着,我不愿意再说什么生死,你叫他们拿酒来,我天天一醉,你不是更好吗?狱官苦着脸说,郭大侠,你老别叫我难受了,我天天得请你出去走一圈儿,你要不出去,他们会把我活活撕了!郭解说,好啊,我天一亮就出去,再回来时,你就给我酒喝。
    郭解喝酒时大唱,唱的都是壮行歌,他唱着古老的《陟岵》,唱得如醉如痴,那歌词是他改过了的———
    我爬上山坡,回头望,
    看见了我衰老的爹娘。
    爹啊娘啊你看着我,
    我何时回家乡?
    我爬上山坡,回头望,
    看见了妻子好心伤,
    妻啊儿啊你看着我,
    我何时回家乡?
    郭解唱得回肠九转,唱得如醉如痴,人们在狱外跟着唱,唱得热血沸腾,唱得天旋地转,唱得泪水直流,唱得一条直街上人不行,马不嘶,唱得行人低头泪垂。
    司马迁听到了歌声,久久地品味着这歌声,从这热血沸腾的歌声里,找到了人的原始动力,看到了人从黄河边挺直身躯站直腰,傲岸的身体向着世界诉说,向着世界挑战,人就那么一次次地战胜了自己,战胜了自然。他看到了郭解男性的人格,他不屈服,不怕死。但刘彻能置他于死地吗?皇上的心是盼着他死的,他能不顾一切地杀死郭解吗?
    刘彻问司马迁,郭解关在狱里了,他会老实吗?
    司马迁说,如果是我,我会老实的。
    刘彻笑笑,有一点儿鄙视司马迁,你算什么?拿什么与郭解相比?你一个阉割了的宦竖,跟郭解比什么呢?刘彻说,我有时想,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男人。他敢挺直腰,在山西大摇大摆地走,不怕我,不怕大汉的兵骑,不怕大汉的刑律,不怕大汉的皇帝,他怎么这么傲?他凭什么这么傲?
    司马迁说,他不怕死,他最不怕的就是一死。一死能换得皇上的暴戾,他死得也值了,他就是要让皇上愤怒,一怒之下宰了他,他就成了一个千古英雄了。
    刘彻说,你在激我,当我是一个很容易激怒的人?我不会信你的,但我还是要杀郭解,杀得他心服口服。你信不信?
    司马迁不想再说话,刘彻瞪圆了眼睛看他,等着他说。司马迁有些错觉,认为刘彻很想听自己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也许他想得对,但他很谨慎,经过两次教训,知道帝王是喜怒无常的。他不明白刘彻究竟想怎么做,也无法劝止刘彻。刘彻想对司马迁说说心里话,有时心里有许多话语无法向人倾吐,如果是宫中妃嫔间的琐事,最好是跟吴福说。要是与刘氏诸王之间的麻烦,就愿意对李夫人或是卫子夫说。要是朝廷中事,他就愿意对司马迁倾诉。最奇怪的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对东方朔说,他从不对东方朔讲自己的心事。东方朔的嬉笑态度时常影响他的决定,有时事后回味起来不很舒服,但事情过去了,就有一种听从了东方朔劝告的感觉,觉得那个决定不是政由己出,而是由东方朔笑着、闹着、哄着、说着弄出来的。
    刘彻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吗?就像你写《太史公记》,不是你写的,而是他们做的,做得出来,你才写得出来。做不出来,怎么写?像你写的韩信,就是一个奇人。你知道我最大的难处是什么?就是受委屈,我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别人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得听许多人的,听父皇的,听母后的,听窦婴的,甚至有时还得听田汀摹A咦婊实鄱ㄏ碌拇蠛盒搪啥寄芄茏∥遥宜祷盎褂惺裁从茫烤拖衲阈醋郑愕锰返模值锰噬系模沟锰锿‘的,更得听平民百姓的,怎么能写得顺心如意?
    吴福又来了,悄然而至的吴福有一点儿惊慌。
    刘彻说,有什么事儿?说吧。
    吴福说,皇上,李广利的三万兵全军覆灭,李广利本人也降了匈奴。
    刘彻站起来,很愤怒,司马迁能看到他咬牙。李广利怎么会降,他为什么要投降?三万兵马就没有一个人回来吗?
    吴福说,三万人被困在沙漠,没有水喝,喝马尿,宰了马匹喝马血,最后是给匈奴一个个扯着拽出了沙漠。
    刘彻说,李广利没死,他为什么不死?刘彻这会儿又想到了李陵,大汉出征匈奴,打得匈奴远远躲避,但大汉也折了几员猛将,李陵降了,李广利也降了,一个是他最亲信的将领,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的哥哥。李广利怎么会降了呢?
    司马迁发现皇上并不感到意外,三万兵马深入匈奴腹地,作战几个月,最后只能投降,这也是李陵的命运。司马迁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刘彻说,你跟我去,看李夫人。
    李夫人哭泣,身子抽动,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骨轻的缘故,还是太多悲痛。她跪下说:我哥哥对不起大汉,我也对不起皇上。她令刘弗陵跪在一边,也哭。
    刘彻就笑,说,这是李广利的事,跟你无关。
    刘弗陵问,父皇,舅舅投降,是不是很不光彩?
    刘彻说,是啊,只是他没法子了。
    司马迁知道皇上不愿意发兵,没有持续跟进的援兵,没有粮草,李广利只能失败。这是意料中的事。
    刘彻安慰了李夫人几句,说,今夜我就住你这里。
    司马迁又不得不看他与女人的亲热,女人的头枕在刘彻的身前,嘤嘤泣泣地哭,哭已经没有了悲伤,只是坚持着一种态度,表明对男人的依赖与期求。
    刘彻喃喃地说,别哭了,贰师将军也是很勇猛的,败了就败了,反正我也不想杀你家人的头,更不想伤害你跟弗陵,你放宽心些。
    李夫人想着哥哥,李广利对于宫闱事的熟稔与他对李夫人的教诲,使得李夫人在宫中占据了不败之地,如今李广利不在了,她还能重邀旧宠吗?
    刘彻说,好好照顾好弗陵,你让他去一趟淮南王刘安的府第,要刘安教教他。
    李夫人喁喁耳语,皇上,我也老了,做不得你的宠爱了,你喜欢那些女孩,他们能对皇上好,皇上就快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儿。一边说,一边流泪。
    刘彻笑说,你会用盐,还会用羊车,你才有滋有味。一说起羊车的旧故事,两人有说有笑,也许有一天,宫内就再也没有羊车了,他们也不会再提羊车了,羊车就像一股轻尘一般烟消云散。岁月是一把刀,能割断云雾,割断生命,割断你的至爱,割得你很痛。
    司马迁不喜欢看皇帝与女人亲近,刘彻也知道他不喜欢看,但又偏偏要坐在这里,让他看。刘彻对司马迁说,让你看看朕的美人,你就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做帝王了。刘彻要李夫人起身,只着蝉翼衫袖,曼曼而舞。刘彻把自己的两手放在桌案上,让李夫人来为中书令舞蹈。
    刘彻命李夫人站立觯上,沿着觯沿而舞。舞者无心,悲哀而歌,听者有心,漫不在意。他不在意李夫人的悲痛,悲痛只是她自己的,舞与刘彻的心不相谐。为什么要看她的舞呢?这近乎于要看司马迁怎么承受那“蚕室”的苦刑,近乎要看李陵母亲如何吊上房梁,司马迁几乎不能喘息,看着李夫人,对她充满同情。
    李夫人慢慢舞着,眼中有泪,李广利成为她心底里的影子,许多时日徘徊不去,她的心里、眼前都是哥哥的身影,久久挥之不去的身影。她苦吟,也舞蹈。她的心痛与刘彻无关,刘彻正满足着他自己的一个估计,他想到了,李广利大败,但他为什么不死呢?他与李陵一样,投了匈奴,他不死,这让刘彻很遗憾。
    司马迁想告诉李夫人,舞蹈就不必了,你只要坐在那里,好好问一问皇上,问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派兵去接应李广利?为什么把好好的三万兵派去匈奴,为什么不在意他们全军覆灭?但他说不出,无法说出帝王的王道是如何奸狡、如何认真地摧毁一个人。
    李夫人问,皇上,能不能不跳?
    刘彻笑着说,跳吧,跳下去,你高兴起来,就会忘了你哥哥。李夫人说,我忘不掉。就流泪。刘彻说,我以前也忘不掉,一直记着我母后,我忘不了她,她死了,我一直以为她没死,夜里睡梦中总是想着她。后来忽然有一天,母后没了,再也不来了,夜里梦中醒时都再也记不起她来了,这可是真的忘了。你能忘了李广利,你得忘了他,我也得忘了他。
    李夫人哽咽着说,是,我要忘了他,我一定要忘了他。
    刘彻命令司马迁去向太子戾报告李广利全军覆灭的消息,并要他听听太子对这件事怎么说。司马迁走出来,正遇到东方朔,他说,皇上要我对太子说李广利降了匈奴,听太子怎么说。
    东方朔说:很难,不管你怎么说,都说不明白。
    司马迁问,我能不能帮太子?
    东方朔说,你无能为力。
    司马迁很少看见东方朔正经起来,东方朔一正经就意味着灾难要降临,意味着一件事非常棘手,一筹莫展。他看着东方朔,东方朔也看着他。历史与智慧给不了现实以任何帮助,两个人只能默然相对。
    太子戾说,太可恨了,李广利竟然投降了匈奴,看来父皇说得对,当初父皇杀李陵全家,我就不愿意,还真是有人学他。
    司马迁不语,太子的智慧真的太难与刘彻相比了。
    太子戾又说,中书令大人,你看我要不要去见父皇,对他说一说,要他别怪罪李夫人,别责怪弗陵弟弟了?
    司马迁心中叹息,太子老成,老成就是愚笨,直至这时他还看不到危机,以为李广利一降,刘弗陵会受责难,这想法真是愚蠢。但又旋即释然,就是他自己,要是没有东方朔点拨,他也看不透其中玄机,也弄不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派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他没法对太子说什么,就说,皇上这会儿正不舒服,太子还是不要去见了吧?要是太子想去,去见见李夫人和弗陵王子,那是最好。
    司马迁回来了,刘彻问他,太子都说了什么?
    司马迁说得详细,但面无表情。司马迁觉得自己近来也学会了奸猾,有时扪心自问,就检讨自己,是不是学坏了?其实也不是,世道是坏的,人心也就是坏的,他就不能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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