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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6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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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出了脑震荡,他是躺在担架上回国的,一直住在荣民医院。最初病情有显着的好转,眼睛已会转动,手也可以作出手势,而且还能够下棋──他用手指点,由别人代他走子。这些都是报上说的,似乎隔着一层。可是,寒雾女士却认识他,盖邹梅先生不仅是农业专家,也是保龄球名手,在未去查德之前,寒雾女士还是初中学堂小娃儿,他曾教过她保龄球。
   据寒雾女士说,邹梅先生确实已可以用眼睛和手指表达他的见解,好比说,她问他曰:「你还认识我乎?」他眼睛中立刻露出闪光,但也仅只能露出那么一点点闪光而已,还不能进一步主动的表示较为复杂的或抽象的心意。呜呼,他阁下虽然躺在床上,呆如木瓜,可是他的神智却十分清醒,三年多漫长的岁月,他该有多少苦闷,要向外倾诉?但他只能看着人来人往,有人向他叹曰:「可怜,可怜!」有人向他喜曰:「进步,进步!」有人则跟寒雾女士一样,问他还认识不认识?却没有人帮助他,使他一倾三年来积郁的悲苦心情。我相信他一定急于告诉我们他翻车的情形,急于告诉我们在他内心中像烈火焚烧似的思念──可能思念我们迄今尚不知道的爱人?也可能思念他最亲密的朋友?假如那场车祸不是自然发生,而是像侦探小说上说的那样,有阴谋在内的话,他一定更急于告诉我们那桩阴谋,甚至他可能指出凶手是谁?如果他内心有使人震惊的隐密,他更一定急于告诉我们那个隐密,这隐密可能有关我们国家,也可能有关他的爱情,也可能只有关他的科学研究。至少,他一定急于表达他的痛苦,急于表达他的愿望。──也就是说,他的木然身躯里,一定包藏着哭天无泪的焦灼与哀愤。
   然而,他躺在那里,只能听人们的叹息和同情,就跟一个倒楣份子被土匪绑票一样,四肢捆得结结实实,口中还塞着一块臭布,救兵来了之后,大家只围着他团团打转,有人曰:「你的气色很好呀!」有人曰:「你可认得出我是谁呀?」偏偏没人动手把他的绑解开,也没人动手把他御口中的臭布掏出来,他唯一的办法只好骨碌碌乱转他的尊眼,你说他内心是什么滋味乎哉。
   当然,在医药上,邹梅先生已受到了最大关爱,但大家忽略了非医药的要求,柏杨先生如果有那么一天,也荣膺斯疾,我第一个愿望就是让我说话。──告诉家人哪个家伙借我一块钱没有还。然而,问题就在这上啦,天下好像只我老人家一个人是天才儿童,只我一个人想到要帮助他说话,好像医生老爷都是白痴,连这一点都不知道。非也,非也,医生老爷当然一直在拚命为他医治,拚命使他恢复说话能力,不过医生老爷使他说话是治本,柏杨先生建议帮助他说话是治标。
   
   
   费掉一大碗唾沫
   贵阁下看过《基度山恩仇记》乎,诺第亚先生晚年的时候,虽没有像邹梅先生那样翻了车,但他仍得了个全身瘫痪的奇症,除了眼睛会眨眨之外,全身就彷佛一具殭尸,连根汗毛都不会动,比起来邹梅先生,还要痛苦,还要绝望。
   ──这么好的一个老头,他的儿子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却是一个心如火烧份子,大概外洋也有立正大学堂吧。维尔福先生为了保持他的饭碗和扩大他的饭碗,竟跟父亲断绝关系,连父亲的姓都不要啦。而且为了表演他的忠贞,凡是告到他手里的「犯颠覆政府罪」的案件,他就来一个「明知冤枉也下毒手学」,咬牙严办。《基度山恩仇记》的男主角就是在这种官性兴旺,人性泯灭,邀功心切的情况下,被关进了永远不见天日的黑牢,悲夫。
   诺第亚先生虽然糟到那种程度,但他却有一位聪明而有耐心的孙女儿凡嫩婷小姐帮助他说话,她并没有发明一种什么「训」的特效药教他吃啦,嘴巴就会乱动。而是,她拿一本字典,逐个字母念给老头听,念到老头需要的那个字母的时候,他的眼就一挤,于是就从这个字母再顺序念下去。以love一字为例吧,凡嫩婷小姐念A,念B,念C,老头都不动声色,等念到L,他就一挤眼,好啦,再接着念,la,非也,lb,非也,lc非也,一直念到lo,他又一挤眼。于是接着再念loa,非也,lob,非也,loc,非也……lov,对啦。这就跟着再念,lova,lovb,lovc,lovd,于是乎,love,又对啦。如此这般,耐心的念下去,从A到Z,不但可念出老头内心想说的字,而且还可念出他内心的千言万语,长到能写出一本文情都沉重的巨着。凡嫩婷小姐就是靠着这种奇笨办法,摆脱了婚约,避免了被毒死,暴露了老人革命时期一件最大的秘密。
   ──关于这段,《基度山恩仇记》上有很详细的描绘,如果能抄上一抄,读者老爷的印象定可更为深刻,可是我手边这本书不知道被哪个小子俘了去,当然也可能是被借了去的。俘去啦固然该死,就是借去不还,上帝也得保佑他生脚气病。盖柏杨先生有三不借,曰:钱不借,老婆不借,书不借。钱不借最简单明了,我还到处借哩,棒子客岂容别人打闷棍?老婆不借乃天经地义,谁不服气谁就得把老婆借我几天。至于书不借,实在是一种肉包子打狗的恐惧,当他借书时,啥甜言蜜语,滔天大誓都说得出,把我老人家说得硬往他手上塞,可是以后你就是剥了他的皮也是没书,真是缺德带冒烟,害脚气病都不能消我心头之恨。于此顺便提出警告,借书的或俘书的各位大爷,还我书来,否则一旦咒语兑了现,寸步难行,可别说我老人家心狠手辣。
   当时我就把这故事推荐给寒雾女士,请她遵洋炮制试试,她应声曰:「可是我们用的是方块字呀?」呜呼,这就是个难题矣。写到这里,我的小孙女跟她的一批小朋友大驾光临,要玩「官」「打」「捉」「贼」,这批小朋友一半读幼稚园大班,一半读小学堂一年级,只会写「官」、「打」、「捉」,不会写「贼」。小孙女一手执纸,一手执笔,曰:「老头,『贼』字怎么写?」糟啦,请读者老爷不吝指教,开尊口,吐玉音,「贼」字怎么写吧。贵阁下当然可以曰:「左边是个『贝』字……」可是「贝」字又怎么写?柏杨先生学问冲天,当然知道「贝」字怎么写,可是小孙女只不过才七岁,她无法知道啥是「贝」也。她只认识「见」字,但即令说破了嘴唇曰:「见字不翘腿就是贝。」她该不懂仍然不懂。好吧,即令懂啦,那么「戎」字该怎么写乎?恐怕就是请坚持方块字优于一切的酱缸蛆,根据许慎先生的六书,指示机宜,都无法口授七岁的孩子写出来,唯一的办法只有比划给她看。
   一种文字的构造,只能用笔墨表达,不能用言语表达,就是一种落伍的文字。日本固然用汉字,韩国固然也用汉字,中国人对这种艳遇,一提起来就像脚上绑了气球,猛往上飘。可是他们却是经过改良,改良成拼音字之后才接受的。日本或韩国同胞如果害了邹梅先生的奇症,寒雾小姐就不必瞪眼啦,只要仿照着凡嫩婷小姐那一套,顺着字母念就可以矣。
   柏杨先生每教小孙女写方块字,心里就一阵一阵的痛,今天她又问一个「关」字和一个「傻」字(一想到她将来还要学「郁」字,敝心脏就更痛),我老人家一面写,她一面叹气曰:「老天爷,我可挤不到一块儿呀。」
   或许有人说,敝孙女不过一个孩子,等大了就好啦。大了当然就好啦,譬如柏杨先生,你一说「贼」,我就明白它的结构,彼一竖焉,此一横焉。可是遇到必须介绍的时候,再大的家伙也问题重重。台北不是有个「五常街」乎,要想在电话上分别清楚,恐怕真得费掉一大碗吐沫,咦,「五常街,不是武昌,是五常,五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常是平常的常,常,常,常,常常的常,不是尝尝红烧肉味道淡不淡,咸不咸的尝。对啦,是常,他妈的,谁告诉你是长短的长?你的耳朵塞驴毛啦,是常,常常挨揍的常,对啦,你不是常常挨你太太的揍乎,就是那个常。老哥,你想当经理想疯啦,不是工厂的厂。咦,你去过城隍庙没有,白无常的常。你说啥,你没去过城隍庙,他妈的,你想气死我不是?常,常就是常,五常,对啦,对啦,什么,《人间世》上的『无肠国』,不是那个肠,也不是五条肠,你真混蛋,你有几条肠?你思想准有问题,怎么看《人间世》?你去吃一斤巴拉松就明白是啥常啦。」
   
   
   活活急死人
   同音字和陌生的字,无法在口头上指点迷津,这是违章建筑式方块字最大缺点之一。「常」字乃普通字,嚷得久啦,顽石也可能点头。可是有些字焉,你如果根本不认识它,就是把舌头磨掉,都不会弄清它是怎么写的。香港小说家刘以鬯先生,这个「鬯」字真是坑人,贵阁下不妨打个电话给你的女朋友,介绍介绍这个「鬯」字试试。我老人家第一次听人介绍的时候,也是在电话里恭聆的,那家伙就因为解释这个「鬯」字而几乎得了喉头癌。盖「刘」是卯金刀刘,桃园三结义那位当大哥刘备的刘。「以」是可以的以。鬯是──呜呼,你说「鬯」字怎么写吧!「唱戏的唱?」「畅快的畅?」既然都不是,请问是啥?「一个叉叉,四边有四点,然后用半个口字在下面一托,然后再写一个『匕首』的『匕』字。」说是可以这么说,如果对方是个年轻人或洋老爷,恐怕说了比不说还要使他糊涂。即以柏杨先生之尊,那家伙气得几乎要把电话砸烂,我该不懂仍不懂,后来他急啦,只好曰:「好老头,算你冥顽不灵,到街上买一本他的大着瞧瞧吧。」看了图样,这才知道原来是这玩艺。如果是我们向往的拼音文字,只要念曰:C…H…Y…O…N,便啥都解决矣。一个「鬯」字,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细胞,结果还是白浪费,实在使人悲哀。
   把方块字改成拼音字,当然有它的困难,好比前面所举的「常长尝厂肠」,同音之字一多,拼起音来,都是一样的,就更分不清啦。这是有道理的,不过任何一个变革,在开始时候都不能一下子就十全十美,时间和习惯会改正它的缺点。即令是方块字,一个字匹马单枪闯天下的时代已过去啦,现在已是连缀成词的时代,而词则是多音节的,像「混蛋」、「王八蛋」,拼起音来,绝不会跟「煮蛋」、「荷包蛋」纠缠不清,就是「五常街」、「武昌街」吧,只要凡是数目字或地名的后面加一个特制字母,也就一目了然。而且最主要的,一旦拼音字流行开了之后,会有很多旧字被淘汰,也会有很多新字应运而生。酱缸蛆反对拼音字似乎只是掩住烂疮,而拚命拉开嗓门挑剔医生开的药方。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因为我们是方块字的缘故,中国人就受不完的罪。最低限度,寒雾女士就无法帮助邹梅先生倾吐他内心的悲哀。当时我曾建议改用英文,邹梅先生的英文应没大问题,那么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可怜,我们却得依赖夷狄文化才能表达中华文化,这牛实在不好意思再吹),不知道寒雾女士试了没有也。不过她看见他变了形的病体,又害怕又伤心,可能没敢再去,而迳伺候太夫人回家。只好希望他的朋友不妨考虑考虑,万一邹梅先生的英文跟柏杨先生的英文同样差劲,那么用一下注音符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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