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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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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钿皱眉沉思,呆呆地不作声,忽然想起那日看到祖荫一片一片的揩桑叶地样子,心中没来由地便浮起隐隐恨意。她脸上笑容渐渐酸楚,展眉道:“你说的对,一不做二不休,单砸画室不见得比全砸罪过小。索性借着老太太这话,全部砸得干干净净。”
    荔红见她笑容凄苦,不敢多说,忙将话锋一转,陪笑道:“老太太吩咐弄间空屋子把她关起来,让她好好饿着反省。我找了宅子后头的一间屋子,平常就冷清,今儿更没有人敢过去。已经关了一整天了,等过了今晚再给她送水。”见玉钿微一点头,便接着笑道:“明日再与老太太商量怎么处分她。小姐也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见玉钿缓缓点头,她便当先走到侧厢,刚伸手去将门咣啷推开,却听屋里嗤地响了一声,妆台上的蜡烛幽幽亮起。镜前妆奁匣子半开,金银珠玉与烛光相辉映,光华大盛。
    荔红目瞪口呆,尖叫一声仓皇退后道:“小姐……小姐,怎么会……”玉钿看向侧厢,也霍然呆住了,手按在条案上几乎摇摇欲坠,只觉得心跳得如擂鼓般,半晌勉强笑道:“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悄没声息的坐在里屋?”
    隔着烛光彼此相看,像隔着烟雾一般。祖荫眉宇间平静如水,目光直直扫过来,只是一片万象寂然的森冷。他注目良久,忽然轻轻笑了:“少奶奶想必乏透了,不如早点休息吧。”竟亲自执起蜡烛,走到门边替她照亮。
    玉钿脸色灰白,见他脸上笑容高深莫测,反而镇定下来,仰脸踏入房中,微笑道:“少爷这般殷勤,真是难得。叫人如何敢当?”祖荫语气温和:“少奶奶夙夜劳心累神,自然当得起。”
    她不言不语,自向妆台前坐下整理首饰,伸手拔髻上的折枝牡丹赤金龙凤钗,却扑了个空,才想起来刚刚赏人了。怔了一怔,又反手去摸琉璃宝钿,钿齿似被头发缠住了,如何也拔不下来。抖抖索索地挣了两挣,那琉璃钿像长在髻上一般,分毫不动。她强自镇定,扭头道:“荔红,来替我瞧瞧。”
    荔红忐忑不安,偷眼看祖荫脸色并无不妥,方悄悄挪动步子欲踏进来。祖荫却将门用力一甩,哐啷一声便将她拦在门外,微笑道:“用不着别人,我来替少奶奶瞧罢。”
    他的指尖似有寒冰,按在髻上也只觉透着凉意。镜里恰恰映着他地侧脸。眉目专注,低着头一心一意拆开发髻。这种实感令她几乎有一霎那的失神,只唯愿那琉璃钿能缠的更紧一点。他似与她心意通晓。静静地将手按在头发上一动不动。
    妆奁匣子半开,各种文采辉煌地金玉首饰映在烛光里。映射淡淡珠辉,照在两人眉间,如梦如幻。他默了一瞬,忽然将手从发间抽出,将宝钿往妆台上重重拍落。轻声微笑道:“少奶奶,你到底要什么?”
    琉璃花朵宝钿似在妆台上发出一丝裂音,她心中一痛,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便觉得胳膊一痛,身不由己地被他拽起,滴溜溜的转个圈子,往后一仰正抵在铜镜上。
    她低低地惊呼一声,他地呼吸已经近在咫尺:“你到底要什么?你要荣华富贵。我何时亏过你吃穿用度?你要一呼百应,家中佣人都任你差遣。你一心要在青浦树起贤德温良地名声,我陪着你人前人后做戏。可你这次到底要干什么?”他的声音似有回音。嗡嗡地在耳边回响:“上次使暗刀暗箭,这次索性明烛执仗。抬出老太太来。终于圆了你的心愿,把雪樱弄进宅子里预备慢慢摆布。表面一幅宽宏大量的模样。骨子里却心机深沉。这般表里不一,少奶奶到底累不累?”
    他的脸与她相距不到二寸,能清晰地看到他苦苦压制的盛怒,如幽火般在眼底闪烁。她仰起脸,如常温柔,慢慢微笑道:“这是四年来,少爷跟我距离最近地一次。”
    他缓缓地僵住了,少顷松开手退后一步,声音沙哑:“以前你诸般算计,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也不跟你计较。可万事总要有个限度,这次你先央求雪樱画幅佛像,告诉老太太知道。再偷偷的用人体画换了佛像,还逼着雪樱在众目睽睽下亲自展示。等老太太一发怒,便奉了圣旨将那边砸的一塌糊涂。这般层层算计,我若刚才不在里屋亲耳听到,你自然还准备了滴水不漏的推托之辞。”叹了一口气苦涩地道:“就算少奶奶不累,我也累了。”他的目光中隐含疲惫之色,夹杂着无奈和怜悯,轻飘飘的在她的脸上一掠而过。她早料到此,微一低头眼泪便簌簌落下,从容地抬手拿袖子擦拭,哽咽道:“就算我嫉妒她,心神错乱,做错了这一件事,少爷又何必一棒将人打杀?我就算有一千个不好,也总还有一个好,难道为了一个雪樱,便冤枉我素来心机深沉?”
    他静静的看着她,嘴角渐渐浮上一抹讥笑之意:“当年我不能去塾中继续读书时,先父曾去府上辞谢。你让荔红装病,自己特意端着茶盘出来待客,如此侥幸嫁到陈家,我一直只装做不知道。可是莫要总把别人当傻子看。”她面上一热,嘴角微微抽动,只是说不出话。
    他欲言又止,深深的看她一眼,转身便向门外走。
    她仓皇间又急又怕,他此时若这般走了,日后定然绝足此处,也顾不上深思,脱口道:“你当日对我父亲许下地是什么话?难道都忘了吗?”
    他脚下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当日许下什么话?——
    立刻便忆起在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里,塾师说话时已极为艰难,胸腔如风箱般呼呼拉动。可不管说什么,他都立刻点头答应。许过的诺言,又岂能轻易忘记?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嗤嗤笑道:“不错,你爹去世前,我确实在他床前亲口答应,日后不蓄妾室。可是请问雪樱有什么名分?况且你既然说到此,那我就问个明白,这到底是你父亲地意思,还是你事先料定我定然不会拒绝,逼着他对我说的?”
    她嘴角缓缓浮起微笑,将脸略扬道:“不管是谁地意思,你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再说当初既然是陈家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将我抬到正门,便应该成全彼此地体面。”
    他的脸平静得无波无澜,如往日在人前相对,语气安详,微笑道:“说到底还是嫌我不给你体面。我一会便告诉管家,日后你地月例、首饰衣裳,比先前加重一倍。陈家每年在青浦的四节施舍,也统统改成少奶奶的名义。”语气中终于带上一丝怒气:“你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体面,尽管开口。”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仍旧竭力保持端庄的模样,淡然开口道:“五月初八那日,众目睽睽下,雪樱穿着不妻不妾的衣服就去了刘家,还径直往首席去了。那桌是她该坐的吗?”沉默片刻,想起席间女眷们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光,忍不住略抬高声音道:“请问少爷,欲置我于何地?”
    妆台上的琉璃宝钿轻轻一声脆响,一裂为二。
    两人一瞬间都默然无声。他极快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冷凝,似下了决心般,几乎一字一顿的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欲置你于何地?敢问少奶奶,当初你先与海安情深似海、两去依依,后又存了心思嫁到陈家时,欲置我于何地?”
    她猛地抬起头来,面红耳赤,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也冷静的看着她,目光里无边无际的沉痛:“海安唯恐自己词不达意,当年偷偷写给你的信,都是……央我代笔。他虽然不曾亲手书写,可总跟我说,将来娶到你时,定会一字一句的念给你听。每封信的落款处,千叮万嘱我莫忘了写上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八个字。”
    她眼中似蒙上稀薄的雾气,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却似失声般,半个字也吐不出,缓缓扭过脸去,将雪青帕子绕着手指绞动,几乎勒到肉里去了。
    他也侧脸去看着屋檐下的森青夜色,勉强微笑:“只是谁都没想到,到后来你……竟然处心积虑……嫁给了……我……”
    他说的越来越慢。这段往事似雪亮锋利的刀刃,闲闲陈述时从胸前一划而过,痛不可抑:“请问少奶奶,你又欲置我于何地?”
    她脸色惨白,看着他说话时声音竟微微发颤:“原来这四年来,你一直为它耿耿于怀?”他深深地叹一口气,无端端只觉心中一阵悲哀,几欲落泪,终究慢慢地说:“少奶奶,我已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仰起头去看天际的一勾瘦削的上弦月,高寒孤洁。
    七夕乞巧之夜的月亮,大概厌倦了世人千百年来的无尽索求,渐渐躲进纤云中去了。
第二十五章 一年明月今宵多(下)
    院中月色迷离,墙角的一大丛夜来香似朦朦胧胧地浮在薄雾中,清甜的香味却如潮水般浓郁,直往房里透来。这所房子恰被浓荫遮盖,即使盛夏也似有水气阴润。雪樱默默地趴在窗前,听门前纺织娘唧唧地叫得响亮,听的久了,不觉渐渐出神。
    记得旧年夏日在陈家湾时,月亮地里坐在屋檐下剪麦茎,结成簇来绑成蚕山。做的倦了,抬头看门前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月色里异常鲜绿茂盛。稻香里夹着潮湿的露水气,还有新鲜的泥土味,便知道是丰衣足食的好年景。青牛在院子蹦跳着扑萤火虫,那火虫本来在草丛稞里历历闪闪,被他一扰,便高高的飞到屋檐上去了。
    她只觉得眼睛发酸,却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眼前的光影渐渐变得模糊,朦胧中仿佛有一团光芒微弱的黄光飞进院子,似聚集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她茫然地想,原来这里也像乡下,有成百上千的萤火。
    那光却又停住了,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喊道:“雪樱姑娘,你在这里吗?”
    她忙伸手胡乱地拭泪,略等了一等才轻声道:“进宝,怎么是你?不是还有半个月才能从上海回来吗?”果然是进宝,半月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进宝将灯笼放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半欠着身借着灯影翻找,一边道:“少爷早晨说今儿是七夕,怕你一个人在放生桥孤单,临时改了主意,急急地往回赶。结果傍晚回到那边时……”他语调一喜。直起身来笑道:“找到了,定是这把。”雪樱心中一沉,扶着窗棂道:“放生桥那边怎么了?”
    进宝默不作声的专心开门。听她语气焦急,抬头微笑道:“少爷还要待会才能过来。你先跟我去书房吧。”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从窗纸里透出点极朦胧的萤黄色,如草棵间自由自在飞动的火虫。http://Www。z;z;z;c;n
    她在空屋里苦苦捱了半日,虽然惊惶,却到底存了一丝侥幸,如何也不愿往坏处想。见进宝语气沉重、言语躲闪,便知道大事不好。半月来呕心沥血,兼着整整一天水米不进,本就如强弩之末。全凭侥幸一念支撑,此时噩耗坐实,只觉眼前发黑。身子微晃,青砖地面如猛兽般迎面扑来。
    进宝一把抓住她胳膊。却如何也拉不住下坠之势。慌得声音都变了:“清流姐,雪樱昏倒了。”
    她虽然身子绵软。神志倒还清楚,挣扎着道:“我没事。”伸手扶着墙渐渐蹲下身,悲愤郁于心中如江河激荡,如何也找不到宣泄之处。清流忙忙出来,见雪樱蹲在门边,几乎蜷成一团,如一只受惊地小猫般无助,心下酸楚,缓缓伸手按在她肩膀上,叹道:“傻孩子,也怪不得你。你若是心里难受,哭出来也好。”
    雪樱渐渐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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