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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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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在船头盘膝坐下。董天年递了一支雪茄给老黄。老黄接过来觉得怪新奇,只在手上摆弄,不知怎么是好。董天年摸出一根火柴,在那根雪茄尾巴上戳了个洞洞,然后从头上点着,连说:“你吸!你吸!”自己也用粗壮的手指挟了一根默默吸着。老黄吸了一回忆说:“够味,够味,这叫么子烟?”“咳,老哥哥,咱们红军时代,找到烟叶子不是搓个卷儿吸吗?这也是那么回事,不过这可是从拉丁美洲的古巴来的洋货……”“你刚才递过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小手榴弹呢。我寻思,这董师长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先开一炮啊!”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擦着水皮子缓缓震荡开去,显得特别嘹亮动听。于是,湖上洋溢出一种兴奋而欢乐的气氛。 
  天亮了,湖上的天光水色特别鲜明悦目。鄂西的湖水是墨蓝的,波涛汹涌,湘西的湖水是碧绿的,远望去像翠绿的孔雀毛织出的厚实而柔和的地毯。晨光在湖面映出乳白、淡黄、粉红各种迷离恍惚,朦胧醉人的色调。而后太阳上升了,一下子色彩变得那样分明,像画家在画布上涂出两种颜色,一片红色——是天,一片绿色——是湖。阳光一照,到处都在发出生机勃勃的闪烁的光辉。早晨,是一首多么美的抒情诗啊。它溶合了湖南特有的热情,使得诗意渗透人们的心灵。船头上站着三个人:灰发盈颠,胖胖脸膛上展开一双笑眼的董天年;白发萧然,目光炯炯,身子枯瘦却充满朝气的黄松;两颊鲜红滋润,两眼闪着机智眼光的秦震。一时之间都陶醉在大自然之中了。太阳冉冉上升,天空由红色变成白色。第一道灼热的、战悸的阳光透过薄雾落在船上,仿佛正是它一下惊醒了人们,人们立刻回到当前的战争中来。秦震首先催促电台查问前线情况。董天年翘首遥望,常德方向如此寂然,这说明什么?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尽快进入常德。于是在司令员的督促与鼓舞下,船桨像翅膀一样掀动,船队在轻快地飞速向前划行。把桨人的膀臂上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每一个人的心都在飞腾。不到中午,他们就到了常德。 
  船未拢岸,秦震第一眼就看到陈文洪。好像战尘已经给风吹光,陈文洪脱去沾满泥垢血污、破烂不堪的战衣,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特别显得精神、整洁。经过秦震介绍,董天年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这个站得笔挺、举手敬礼的青年人。显然,他很欣赏这个指挥员,他立刻跟陈文洪握了握手: 
  “打得蛮好嘛、蛮好!蛮好!” 
  他那洪亮的声音充满快乐,他一面跟陈文洪握手,一面举眼望着秦震,似乎在说:“你不是要处分他吗?我在表扬他呢!”秦震领会了这层意思,陈文洪是他多年亲手培养出来的,董天年喜爱他,秦震也由此感到自豪。他们向前走了,董天年还回过头来看了两遍,把嘴唇凑到秦震耳边问: 
  “有对象了吗?” 
  “这事说来话长了,有时间我跟你讲。”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董天年很快就把刚才讲的事情摔开,郑重地说道:“秦副司令员!人才难得,要我们革命事业兴旺,最重要的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一个人就像一棵树,要给它晒太阳、浇水、通风、剪枝、打杈。可是最最重要的是放手摔打它,摔打它,根深叶茂,才能经风冒雨呀!”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使他饶有兴趣的事,便用手指捅了捅秦震的胸脯:“你……你说什么来着?对,对了,你问他会不会下象棋,问得有意思。全盘皆输,输个精光,他还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呢!”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止住笑声,又很有深意地缓缓念叨起来: 
  “这盘棋,下了几十年,下得好艰苦哟!” 
    


  常德是湖南西部重镇,它是湘西的大门,川东、黔东、湘西出产的桐油、木料、各种土杂货出口的码头,所以这里水面上排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船只。常德有一条繁华的街道,号称十里长街。秦震长时间过着野外战斗生活,走在大街上,看见两旁店铺,照常开门,心中欢喜。那些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他心神不禁为之一爽。这里有两件事特别引起秦震重视,一个是街上连一个战士的影子也看不见,这说明陈文洪的治军严明;另一件是这里也没有武汉那种欢庆的狂热,人们来来往往,平静自如,好像解放军进城早在意料之中了。他们顺了长街走到尽头,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走进司令部设营的一处深宅大院。 
  在正面堂屋里吃罢午饭,董天年揩了把脸,连连挥手说:“休息,休息!莫开这个会,汇那个报,先休息!” 
  秦震忙说:“我赞成。”他确确实实也疲劳不堪了。他进到西厢房他的住处,倒在床上就入睡了。秦震就是这个习惯,在整个作战过程中他很少休息,一旦仗打完了,就倒头大睡,最多一次睡过三天三夜。这一回,病后虚弱,更需休息。所以开晚饭时,大家要喊醒他,董天年立刻伸手制止: 
  “莫吵他,让他睡。现在他睡觉比吃饭重要。” 
  谁知秦震却笑盈盈跨过门槛,走进房来说:“怎么?司令员要克扣我的伙食呀?” 
  “你说得对,小秦!你小心,我可是个大贪污分子呢!” 
  大家轰地一声笑了起来。董天年并没跟着大家笑,好像他不知大家为什么笑,而他只是为大家高兴而感到高兴。 
  原来,秦震躺下去,怎样也睡不着,这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清道理。从上船起,就有许多思索与考虑在搅扰着他,使他不得安宁。而现在,正是这些东西使他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他听一听,偌大一个院落寂静无声,他就悄悄走出门来,一看,正屋厅堂里,刚才嚷叫着要休息的董天年,却背朝外独自一人立在墙壁前面,凝视着军用地图。他偶尔伸出一只独臂,张开手指一拃一拃地在地图上测量着距离。而后,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空袖筒静静地垂着不动,他的全副身心都倾注到沅陵、凤凰、芷江一带了。 
  秦震不声不响走出门来,他顺了大街走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睡着,是由于进入常德而产生出来的一种异常激动的心情。从襄樊南下作战——从鄂西到湘西,开头那些日夜,他的灵魂像凝聚着雷声和电火的滚滚乌云横扫而下。现在,占领了常德,这一切都告一段落了。秦震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凭着他的体力、智慧、性格、技巧苦苦拼搏,一下跑到终点,取得了好名次,他一方面充满欢乐,一方面又若有所失。仿佛觉得:胜利也不过如此,真正有意义的是拼搏本身,拼搏本身才是最壮丽的。于是他很想找人一诉衷情,不过不是同兵团司令部的人,而是同在前线共同搏斗的人。只有与这样的人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理解。他首先想起岳大壮;还有一个,哦,牟春光;转而想到陈文洪和梁曙光。秦震走出大门时想去看看战士们,但是,他们太疲乏、太劳累了,他不便去打扰。于是他改变计划向师部走去。陈文洪军容整洁、举止得当的形象立刻又闪现出来,于是他心里想:“是的,我们曾共受煎熬,也应该共享欢乐,只需要他们把他们所经历的再回想一下,就是无比的欢乐呀!”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心理状态的。而正是这种心理状态趋使秦震来找陈文洪和梁曙光。 
  他走进一家大商店,穿过一间宽敞、清凉、干净的大过厅,到了后院一排房间。透过窗玻璃,他看见陈文洪和梁曙光面对面盘膝对坐在一个炕桌旁。炕桌上摆满笔记本、地图、烟灰缸等一堆东西。两人不像在做作战总结,好像只在谈论什么。秦震一见他们,一种亲切、钟爱的心情油然而生。他掀开门上的竹帘一脚踏了进去,随即笑吟吟说道:“你们这里好风凉呀!”两人蓦地瞅见副司令员,同时闪出喜悦的目光。秦震立刻感觉到这就是他要寻找的目光,沟通彼此心灵的目光。他又审视了一下,两个人坐在一个大木炕上,只穿一件汗背心,露出黑黝黝胸膛和膀臂,这是踏过炼狱的人。人削瘦了,眼睛显得大些。是的,不正是这些,说明只有踏过炼狱的人,才有资格夸耀黎明。这屋里所以风凉,是因为两面窗户通风对流,更何况后窗外就是白汪汪的沅江。不知怎么,那江面好像比这屋基还要高。 
  梁曙光悠然吸着他那野梨木的烟斗。秦震坐在临窗的木炕上,顺手脱下军上衣,卷起衬衫的袖口,解开纽扣。他发现了董天年给的那枝雪茄,就点燃起来。不过他不真吸,只在那儿喷云吐雾。陈文洪把脊背靠在马褡子上,迎着习习的江风。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就热烈交谈起来:鄂北山石累累的土地,长满芦苇的大湖荡,急风骤雨,洪水暴涨,弹火横飞,骄阳的人,一切一切……悠悠心曲,娓娓动人。但,看不见,辨得清,这三个人在交谈中都在回避着一个隐秘的伤痛,这就是白洁。从武汉追踪而来,经过多少艰难困苦、流血牺牲,牢牢抓住的一条线,现在也断了,线那头的风筝,飘远了、飘远了。但在现下这样的时刻,还是用滔滔不绝的谈话把它掩盖了为好。秦震却从此悟到,他所以不能入睡,根本上是由于心灵上有着这样一个流血不止的伤口啊!江风愈来愈诱人,秦震就拉了他们两个,出了院落,转到屋后,走到一个石拱桥上站下来。但见西斜的太阳在急速飘流的沅江水上投了一片滟潋的红光,清新而滋润的水气微微吹在人身上,如同丝绸拂过。秦震目送着江水从桥下浩浩荡荡一泻而下,不觉天高地爽,顿感心胸开阔。他似乎从江水里在品味着什么,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这江流一样,奔腾不息!” 
  说完,他严正而沉着地望着陈文洪:“文洪!你承受你应得的处罚吧!不处分你不足以正军纪!” 
  陈文洪心悦诚服地回答:“请党给我严厉处分。”秦震似乎也不听他讲什么,竟然转过身来,掉头而去。陈文洪、梁曙光一直送秦震到兵团司令部门口。秦震走了进去,刚好赶上开饭。 
    


  就在这天夜晚,黄参谋送来一份加急电报: 
  R%命令秦震速回武汉报到R% 
  秦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戴上老花眼镜,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了两遍。 
  他无法猜透这是为了什么?他心底里升起万丈狂澜。好像正当他憋足一口气力,想往前猛冲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他的腰腿,他是何等的不情愿啊!他手里拿着电报,怔怔坐在那里,听见有人开门的声响,是董天年。他跨进门来,一直走到秦震面前,轻轻抚着他的肩膀:“怎么样,有什么考虑吗?”秦震用恳求的眼光望着董天年说:“司令员!能不能发个报请求一下,让我把这一仗打完……”董天年不再是豪情满怀的董天年,倒像臃肿衰弱的老人,他充满同情心地叹了口气,在秦震身旁坐下:“我们多年分别,好容易在战场上相聚,现在又要作别了。看了这份电服,我也心事重重呀……”董天年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只在短袖汗衫上披了一件军上衣。他的断臂像一截苍劲的树干突露在外面,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厚,那样强劲。他寻思了一阵,又看了一遍电报,充满感情地说:“发个报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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