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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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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妈妈没有向儿子倾诉一句自己的酸甜苦辣,当她说到菊香时,却失声痛哭了。 
  本来由于老妈妈的庄严神态,而控制住了的严素,这时忍不住呜咽一声,一扭身悄悄走出门去了。 
  暴风雨在屋顶上飞旋扑挞。屋里却异常的静,静得连灯芯燃烧爆裂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梁妈妈将积压在心中最深处的痛楚都倾泻出来,似乎平静了些。经过梁曙光一阵劝慰,妈妈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是的,幸福,没有悲伤怎能知道欢乐的可贵?没有痛苦怎能知道幸福的甜蜜?母子俩谈到天将启明,梁曙光忽然想起秦震派严素来检查病情的事,就说: 
  “兵团秦副司令很关心娘的身体,特意派了军医来了。” 
  “有贵客,你怎么不早说,快请!” 
  梁曙光推开门走出外屋,只见严素就那么一个人痴呆呆坐在黑地里一动不动。梁曙光觉得让她一人等这么久,十分过意不去,不禁一怔: 
  “你没休息?” 
  “现在给老人家检查吗?要是明天不走,明天再做?” 
  “我们的任务火急火燎,岂能耽搁,现在就做吧。” 
  他们进到屋内。这时,梁妈妈在严素眼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她的两眼是那样温柔明净。她殷勤地握住严素两手。严素觉得那两只手虽是老年人的手,瘦弱、颤抖,但那颤抖仿佛在说:“你看我是多么高兴、多么硬朗!”只有妇女与妇女之间,不论年龄差距多大,一见面就会有一种亲昵之感油然而生。梁妈妈布满皱纹的脸上,闪发出一种光辉。严素从她的眉眼,她的模样,看得出,她年青时,曾经多么俊秀,这种俊秀现在又像阳光一样映在严素眼里。在老人家用目光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睃巡下,严素这个性格泼辣的姑娘,脸上蓦地泛起一片红晕。是的,她高兴,不知为什么?是为了政委终于寻到了母亲?还是为这位风烛残年而又熠熠闪光的革命老母亲的幸福所感染? 
  梁妈妈问:“这同志是……” 
  “我们师的严军医。” 
  “这叫着拗口,我还是叫孩子,你愿意吗?” 
  严素把手贴到老妈妈手上说,“我就是梁妈妈的孩子……” 
  梁妈妈豪爽地把手往严素手背上一拍说: 
  “见到你,我从心里爱呀,像一朵鲜花一样呵!” 
  严素羞得俯在梁妈妈肩头,只顾吃吃地笑,而后又连忙收敛笑容,赶紧取出听诊器,量了血压,又听心音。当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襟,严素像幼年时摸着妈妈奶头,闻到妈妈身上的温馨似的,一下有点眩晕。她先屈起手指,在老人胸前背后轻轻叩击了一遍,又用听诊器在胸前背后仔细听了一阵,然后,做了全身各部位检查,最后严素站直了身子,她下了诊断: 
  “心音正常,血压偏低,您头晕吗?还有,就是气管有点发炎。” 
  “可不,一入冬,就没完没了地咳嗽,人老了就经不住个秋冬了。” 
  严素打开药箱取药。这里,梁妈妈却向梁曙光打探了几句。等严素转回身,把几包药搁在小木桌上。梁妈妈眼神总是默默随着严素一举一动而转动,这时,突然她脸上流露出一副凄凉神色,抓住严素的手,拉她并排坐下,她说: 
  “这些年,日里夜里,风里雨里,折腾惯了,就怕一个人没个伴儿。”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是的,她过了多么长久孤孤单单的生活呀! 
  “开头,我一心一意只想念着曙光,后来菊香又没了。我入了党,可是做娘的这颗心总是空落落的呀!” 
  “梁妈妈,打完仗我跟你搭伴。” 
  话一出口觉得失言了,一下羞红了脸。 
  梁妈妈却说: 
  “好好,我让你陪我一辈子。” 
  老人家敞开了心扉,她的灵魂是那样透明、纯净…… 
  这时,屋外的狂暴的风声雨声好像都听不见了,好像这个小屋里是一个幽静而安宁的世界,这世界里只容纳着三个人心跳的声音。 
  老人说:“我有时想,我老了,怕看不见新的国家了。” 
  严素:“不,你老人家能活一百岁。” 
  “能活,能活,孩子你说得对。” 
  老人慈祥地笑着。 
  梁曙光看看表,天近黎明了,他欲言又止,心下为难。 
  十几年的隔绝,一个钟头的相见,而现在又要告别了。 
  这话怎么说出口,他心里一阵热,眼圈禁不住又红起来,倒是母亲叫了一声:“曙光……”梁曙光就跟母亲说道: 
  “天一亮,我们要走了,你老人家先在这里委屈一时,我就派人来接你。” 
  “不,曙光,我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会管我,倒是你离家在外……”说着不免有些凄楚。“说也是,你是队伍上的人,有了灾呀病的,就求医生多照管吧!” 
  梁曙光笑了。 
  梁妈妈笑了。 
  严素笑在最后,她的声音像银铃样响动: 
  “梁妈妈,我们政委可结实呐,连一天医院也没住过。” 
  严素和梁曙光互相交换了一瞥,由于她瞒过了辽沈战场上负伤,哈尔滨住院的事,他非常满意,非常感谢。 
  苦难往往是漫长的, 
  幸福却总是短暂的。 
  又是大风大雨,梁曙光心中蓦地出现了当年汉江大桥风雪之夜的往事。而当严素脚踏着泥泞走进暴风雨,她心头升起一丝暖意,一丝暖意。 
  梁曙光走进坪场大屋,史保林、老陆正等着他。史保林走上一步低声说: 
  “政委,有情况!” 
  梁曙光沉静地听着。 
  “湖匪已经集合了几千人马,要消灭我们。” 
  梁曙光思虑了一下慢慢说: 
  “他们没有马上来袭击我们,说明他们心虚胆怯。” 
  史保林说: 
  “我也这样想,不过……” 
  “不过,明天要有一场恶战!” 
    


  暴风雨过去了。太阳鲜红鲜红的,预示着一个晴明日子的到来。早晨的清风吹过一望无际的芦荡,芦苇随了风势轻轻拂荡,像云影一样这里、那里,一明、一暗,飘浮不定。船从芦苇旁边经过,苇叶还淋湿人们的肩头呢。天空、湖面和苇塘一片碧绿,绿得那样浓、那样酽、那样闪光。船荡着轻柔的湖水,在湖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带波波颤动。苇塘里,这时,是一个生机勃勃、充满热闹和喜悦的世界。许多白羽毛的小鸟在唧唧喳喳地鸣叫、追逐、翻飞,无数红色的蜻蜓停在苇叶上,微微颤悸着翅膀,而后突然一起飞去,像一片红霞随风消逝。每一片苇叶上都洒满雨珠,给阳光照耀得熠熠发亮。 
  史保林站在第一船船头上。 
  梁曙光站在第二船船头上。 
  梁曙光为这清亮的湖光天色而喜悦。不过,两个人这时却沉浸在同一思虑里面。因为今天对他们来说是最危险的一天,他们必须经过一个最大的岛屿,才能进一步冲过长湖。从昨晚得到的情报看,湖匪很可能在这岛边进行卡脖子袭击。因此,船队上每个人都做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梁曙光两眼盯紧史保林,注意他随时发出的信号。湖上的清凉,在船队缓缓行驶中消逝了,阳光开始的人,不久就突然暴热起来。湖面的绿色给强烈的反光照得朦朦胧胧,像雾一样发白、发热。芦苇的青气、湖水的清凉,好像也都干枯了;而相反,恰恰从苇塘里蒸发出特别燠闷的热气。 
  船队来到大片赤裸裸的陆地跟前。史保林一招手带着一组战士纵身跳上陆地,史保林拎着一支驳壳枪走在最前头,其他人在后面拉开距离,他们形成一个屏障,从堤坎高处护着船队前进。 
  梁曙光从船头举着望远镜瞭望。这片陆地确实十分辽阔,远处有一座灰白色小山,从湖边到小山脚下都是平坦的绿色田野,一切都非常宁静,就像这上面没有任何生物,更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狙击。 
  苇塘渐次退去,湖面变得开阔起来。 
  忽然,前边湖面上出现了一只小木船,像一支箭头一样飞快地驶来。 
  它火速向船队驶来,但在距离船队约两箭之遥处停了一会儿,突然又扭转船身,急速驶走了。 
  小船飞来飞去的速度非常惊人,简直像一只飞鸟。 
  这显然是湖匪派来探看动静的。 
  梁曙光向史保林发出准备迎战的命令。 
  就在这时,梁曙光发现小山上出现了一些人影。人影在猛烈阳光照映下十分清晰,不过,由于距离远,都像一些活动的小黑点子,如同在白色桌面上撒下一把黑豆粒,他们在跳跃、在奔跑。而后,大批人从山上奔下来,人相当多,一下展开宽阵面向湖边跑来。从望远镜里看得清跑在最前面的人,一个个敞开白布褂,露着赤红色胸膛,在摇枪,在吆喝。后面,从那小山上还有人在滚滚而下。 
  船在加紧速度向前划行,史保林一行人,虽然步履从容,却已严阵以待。那些湖匪既无队形,也没阵势,就是那么乱糟糟一大群,带着嗡嗡的叫喊声,却听不清喊的是什么,只是向湖边愈逼愈近。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了,就像阳光忽地变成烈火,空气里面充满火药味,只要把引线点燃,整个天空就会忽地爆裂开来。 
  梁曙光看到史保林一行在此时变成散兵线,史保林一把从战士手里抢过机枪,他伏倒在堤坎上就发射起来,只见那火舌扇面形地猛扫出去。那些跑在最前边的湖匪,突然受了袭击,停了一下。在一刹那间歇之后,他们好像吓呆了又猛醒过来,不过向下弯了身子,也开起枪来。双方的枪声在湖上、陆地上、小山上都震出回音,湖面上的回音是迟钝的,陆地上的回音是清脆的,小山上的回音是空洞的。当双方枪声在火热的空中愈来愈炽烈的时候,梁曙光从望远镜里看到小山顶上出现了几个骑马的人,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指划着、瞭望着,好像在商议什么,随后,这几个骑马的人就一溜烟跑下山,赶到人群中来。他们在吆喝,在喊叫,驱赶人们向湖边逼近。 
  梁曙光根据这情况判断:“他们认定我们是小部队,看模样是要撒大网抓大鱼了!” 
  史保林很沉着,他不让船上的人参加战斗,他把散兵线拉得很疏散,从各处不同的地方发出枪声,使敌人不知虚实,莫测高深。史保林这个老射手,前进一步,抢占了一块长满蓬蒿的高地,凭着锐利的眼光瞄准敌人,老练地发出点射,弹不虚发,一枪撂倒一个敌人,一枪撂倒一个敌人。只见一个个敌人原来跑着、跑着,突然就像一捆稻草一样栽倒在地下不动了。 
  天真热。 
  史保林的帽子不知何时打飞了,他一手把领口撕裂,整个胸脯上全是热汗。 
  机枪声忽地一声不响了。 
  梁曙光不觉吓了一跳, 
  这是多么可怕的宁静呀! 
  这宁静压碎人的心脏! 
  原来史保林有意迷惑敌人,等那一个赤着臂膀的人,骑马在前,带领部队发起冲锋时,机枪又格外猛烈迸射起来。在这关键时刻,史保林觉得身子猛烈一震,随后左膀子一阵麻木,血水沿着绽破了的袖筒淌了下来。他十分恼怒,没理这事,只管瞪着两只闪光的大眼睛盯着前方,子弹带像蛇一样急速地转动,黄铜子弹壳像无数黄亮的甲壳虫一蹦一蹦地落下来,在阳光下发亮。肩头的血水一直湿透左面衣襟,然后淌流地下,把草棵染得鲜红鲜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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