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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尘暴(全文)-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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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了一棵。就是这一棵,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也给他某种信心。他一定要把它精心地呵护好,让它长大,长高,还让它带出一片森林,一片绿荫。
  这树,是沙枣树。沙枣树是北方沙漠地带的一种树,生命力极其顽强,能耐得住干旱,也能耐得住寒冷。它的性格,就像大漠中人,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他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树的枝干还很嫩,因而还没有长出剌来。叶儿倒是刚刚冒了出来,在枝头上挂着,随风摇曳出了无限的灿烂。看着它,老奎心里无比的舒畅,就像看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在这空旷的原野里降生了。无论将来迎接它的是什么,它都乐于去经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的过程。所以,它总是要冲破重重阻碍,茁壮成长起来,由幼年到青年,再由青年到壮年,然后还会像人一样,繁衍生息,形成一个大家族。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树根旁刨开了一个水窝子,然后才拿起壶,像冲茶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水灌进了水窝子之中。他明显地听到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那声音是干涸的沙土喝水的声音,就像人渴极了喝水的声音一样。当他灌完了壶中所有的水,收起壶时,那水窝中的水早已被干涸的沙土咂干了,于是,便响起了咝咝的,宛若锅盖漏气的声音。而树苗,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他仿佛听到了树干拔节的声音,就在这十分微弱的声音中,树叶便也缓缓地伸展了开来。
  老奎就这么蹲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树苗在一节一节的拔高,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期望与满足。那枝头,轻轻地摇曳着,似乎向他表示谢意,传达着某种情感。曾几何时,他在苏武山的野鸽子墩旁,也是这样守候着一棵棵的树。头年栽了,到了第二年,大部分都死了,活下的,很少。而这些活下的,正是树中的树,是能够经得起严酷的自然环境考验的硬汉子。他就这样年年栽,死了的,就把根拔了,再栽上新的,一年又一年,最终在他的守候下,长成了一片小树林,成了一道挡风墙。他坚信,只要有了水,黑风口的树同样能长大长高,长成一片绿荫。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后背有些凉,一回首,才知道天早就变了。他缓缓地站起身子,看到不远的地方,像山洪暴发一样,翻着涛天骇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上面仍是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沙尘暴!又是这狗日的沙尘暴!太阳还在天边挂着,挂在滚滚而来的沙尘暴上,仿佛给沙尘暴涂了一层红色,使整个沙尘暴成了燃烧的火焰,成了血红的云雾。他本来完全可以躲避开来,躲到沙坡坡下,但是,他想到那棵小树,就没有去躲。那棵小树刚刚浇过水,根很松,必须要护着它,不护着,就有可能被沙尘暴连根拔了去。凡是新的生命,出生的时候都很脆弱,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等它一旦长成了,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抵挡住各种各样的侵蚀。
  他又回过身来,赶紧用手刨起了沙土,想把水窝子埋了起来,把小树的根部周围加厚。这样,沙尘暴来了,不至于把小树连根拔了。他知道,沙尘暴最厉害的是风头儿,只要能躲过风头儿,小树就不会受影响了。他拼命地刨着,像只在粪堆中刨食的老母鸡。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啾儿啾儿的声音,身子也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冷,他知道沙尘暴已经逼近了。他不由得拼命地刨了起来,几乎就在他加固好小树的同时,只听见呼啸地一声,他的眼前完全黑了,仿佛有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把他推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要去护他的小树,沙子就像无数条鞭子,一齐向他抽打了过来。他拼足了劲,终于找到了小树,小树在沙尘暴中微微地战栗着,他就像看到了他的孩子受到别人的欺负一样难受,恨不得将它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但是,他知道他无法做到,就跪到了小树的上风,用他的身子抵挡着沙尘的袭击。
  狂风挟带着沙石怒吼着,那声音,仿佛千万头毒蛇猛兽在奔驰,从他的身边掠过时,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子弹擦过他的耳边。他的身子便摇摆了起来,如伏在了大海中的舢板上。不一会儿,他觉得整个身子,仿佛被风穿透了,嗖嗖嗖的冷风夹着沙石,从他的后背穿过来,又从他的前胸而过。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好像成了一块蜂窝煤,骨头都酥软了。他没有想到这次沙尘暴这么厉害,他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体这么经不起风沙。要是换到年轻时,他站着,就像一根石柱一样杵在了沙土中,任凭狂风恶浪,也不会把他怎么的。可是,现在却不行了,老了,趴着,也经不起了。这沙石,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势利了,看他老了,也故意来欺负他,像红柳条子抽打着他,生生的把他打木了。他不住地在给自己打着气,要坚持住,等风头过了,就会平静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又来了劲,但是,身子刚刚稳了一会儿,却又由不了他的战栗起来,突然地,他觉得身体变轻了,一个趔趄,他就被狂风卷着滚了几个蛋儿。他想翻起身来,却怎么也站不直,站起来,被卷倒,又站起来,又被卷倒。他的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风沙吹打在那里,就像刀子在割,一阵火辣辣的疼。狂风又卷着他,连着滚了几个蛋儿。他的心里这才慌了起来,这狗日的沙尘暴,莫非要把老子活埋了不成?不行,绝不能让它把我吃了,我治了一辈子沙,到头来不能让沙子吃了我。我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我还要治沙种树,要看着黑风口的防护林带长出来,长成一片树林。
  那棵小树呢?小树不会被沙尘暴卷走吧?应该不会的,埋了水窝子,小树的根就瓷实了,它不会被狂风卷走的,它一定能活下来。新的生命,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经住了这场沙尘暴,它就能经得起任何考验了,一定能长大的。
  风力好像越来越大了。他想把身子贴到沙坡上,但是,却怎么也贴不着。身子好像失去了重量,被狂风一掳,又滚了几个蛋儿。他第一次感到了他的身子是这般的轻,轻得就像一叶随风而舞的落叶。这狗日的沙尘暴,难道真的要把老子活吃了不成?他想挣扎一下,忽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已经散架了,真的散架了,根本不听话了。他不由得一惊,潜意识告诉他,完了,今天是走不出去了。他的心里不由得掠过了一丝哀伤,那哀伤很快就过去了,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种欣慰。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埋就埋吧。沙尘暴,算你狗日的厉害,你埋了老子的躯体,却埋不了老子的豪气,你埋了一个老奎,却埋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就是死了,我的灵魂也要昂首挺立在这里,坚守在这道风沙线上。这样想着,他的身子渐渐地飘了起来。就像一片落叶,随风飘了起来。飘吧,看你有多大的力量能耐,能把老子飘到哪里去?不,这不像飘,像在火车上,火车吼吼地叫着,路边的风景像闪电一样朝后移去。没错,就是在火车上。红沙窝村谁第一个坐过火车?是他,是他第一个坐过。他是坐火车上山西,去参观大寨的。农业学大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毛主席还说过,工业学大庆。农业有农业的榜样,工业有工业的榜样,各学各的,都有了自己的榜样。那阵子,农业学了大寨,还真管用,集体的力量很大,说治沙就治沙,说种树就种树,大家饿着肚子,干劲还那么大,要是像现在吃不愁,穿不愁,干劲不知有多大?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他当了三十年的村支书,也等于当了三十年的带头人。现在,他老了,带不动了,他要下来歇歇,可是,这火车怎么也不停。火车又吼地叫了一声,好像飞了起来。能飞也好,飞到天上更好,他还没有上过天哩,能上去就上。于是,他便觉得他果真上了天。天上跟人间其实差不多,那是一片绿茵茵的地方,那里有红柳、甘草、艾蒿,还有麻雀和蝴蝶。他感到好生奇怪,这不是我们的柴湾吗?我怎么来到柴湾里来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一个女子,穿着一件花格格的衣服,手里提着个小筐筐儿,在剜野菜。那女子不是别人,原来是他的女儿叶叶。叶叶见他来了,站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走开了。那眼里,分明含满了泪。他的心一揪,知道丫头太冤了,是他冤了丫头。他就想给叶叶说一声,是爹不好,是爹冤了你。但是,叶叶走得很快,他撵不上,就在后面喊:叶叶,叶叶!你等等我,爹有话要对你说。那声音,在他听来,像猫娃叫的一般,弱弱地拖着一个尾音,很是孽障。叫了两声,叶叶不见了。他的心一下抽紧了。女儿的离去,成了他一生解不了的心病,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悔恨。无数次午夜梦醒,在一声长叹中,泪湿枕巾,几回回触景生情,在不经意中,如钢针穿心。他知道,有些事儿,错了还可以纠正,有些事儿,一旦错了,永远都无法更改了,连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都不曾有了,永远的不曾有了。他正茫然四顾,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爹。他一回首,竟是他的大儿子开德,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向他缓缓走来。他高兴地说,开德,是你呀!你不是在部队上吗?开德却说,爹,我的妹妹哩,你把我的妹妹怎么了?儿子的话又一下戳到了他的疼处,他缓缓地说,开德,爹这辈子,上对得起红沙窝的天,下对得起红沙窝的地,左右对得起红沙窝村的人,我无遗无憾,问心无愧!可是,爹唯独对不起你和叶叶,对不起自己的子女呀!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仿佛掏空了,心便飘了起来,人也跟着心飘了起来。他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眼睛一睁,看到了一群羊,一只只,咩咩地叫着,望着他笑。这不是胡老大的羊群么,胡老大呢?他要喊胡老大,却喊不出来,好像嗓子里堵了块什么东西,噎着他。他想,胡老大肯定在烽火台的残墩子上。他就寻了来,胡老大果真在。胡老大看到他,老远里就喊,支书,啥风儿把你刮来了?他就应声说,老倒灶,我想你,就来看你来了。胡老大说,支书,我也想你呀。听说村里人都搬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他说,谁搬走我也不搬,舍不得离开呀,生是红沙窝村的人,死也要当红沙窝村的鬼。胡老大说,是哩,村子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村子。再说了,村子来水了,也有救了。他说,对着哩,有救了,有了水,不愁地里不长庄稼,也不愁治不住这狂风黄沙。胡老大说,你真是个老黄忠,这么大的岁数了,心里还是一个劲蛋儿。他说,不行喽,也老了,心强力不强呀。胡老大说,不行了就歇歇吧,苦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他说,不能歇呀,能动弹,还得动弹呀,生来就是这个受苦的命,让我享福也享不了。他突然想起,要到苏武山上去看看他的那些树,看看那些树被沙尘毁坏了没有,便想动弹一下,然而,却怎么也挣扎不动了,身上像压了千斤重担,死死地把他压定了,便觉得果真累了,就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再动弹。于是,就闭了眼,恍惚间,他又飘了起来,飘回到了他的孩童时代,依偎到了母亲的怀抱。妈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一边轻轻地摇动着他的身子说,孩子,累了,好好睡吧!他果真就成了一个孩童,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平静,幸福得像盛开的花儿,平静得像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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