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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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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这就走。”他喃喃说。    
    “我有点累了。谢谢您邀请了我。再见吧。”    
    离去时,我发觉左手还握着奶酪刀。我把刀扔到盘子上,盘子咣当一响。我在一片寂静中穿过店堂。他们不吃了,瞧着我,食欲也没有了。如果我朝那位年轻女人走去,对她说“喏!”,她准会跳起来。不过这犯不着。    
    然而,出门以前,我还是转过身,让他们看看我的脸,好终身不忘。    
    “再见,先生太太们。”    
    他们不回答。我走了。现在他们脸上该恢复了血色,他们该开始议论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直直地站在那个厨师模型旁边。我不用回头便知道他们在玻璃窗后面看我,他们既惊讶又厌恶地瞧着我的后背。他们原以为我和他们一样,也是人,但我欺骗了他们。突然间我失去了人的外形,于是他们看见一只螃蟹,螃蟹后退着逃离了如此富有人性的店堂。现在闯入者在被揭露后逃走了,会议继续进行。我感到背后麇集着这么多双眼睛和这么多惊惶失措的思想,我十分不快。我穿过马路,走到对面那条沿着海滩和更衣室延伸的人行道上。    
    有许多人在海边散步,他们那春天般的、诗意的面孔朝向大海。在阳光下,他们高高兴兴。一些女人穿上了浅色的、去年的春装,她们修长洁白,像是上了光的山羊皮手套。还有些中学的、商业学校的大男孩,此外还有戴着勋章的老头。他们互不相识,却心照不宣地相互注视,因为天气晴朗,因为他们是人。在宣战的日子,人们相互拥抱,虽然互不相识;在春天,他们相互微笑。一位神甫读着祈祷书慢步走来。他不时地抬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看海,因为大海也是一本祈祷书,它在讲述上帝。轻快的色彩、轻微的芳香、春天的灵魂。“天气晴朗,海是绿的,我喜欢这种干冷,不喜欢潮湿。”这些诗人!如果我抓住他们之中一人的大衣,对他说:“来帮帮我”,他会想:“这只螃蟹是怎么回事?”于是丢下大衣逃之夭夭。    
    我背朝他们,两手扶着栏杆。真正的海又冷又黑,充满了动物。海在这薄薄一层蓝色下蠕动,蓝色是用来骗人的。我周围的精灵们上了当,他们只看见那薄薄的表层,是这个表层证明了上帝的存在。而我,我却看见了下面!光泽消失了,一片片润滑闪光的表皮,仁慈上帝的娇艳表皮,在我的注视下,发出爆裂声,裂开了,微微张着嘴。圣埃莱米尔的有轨电车来了,我旋转了一下,物体也随我旋转,它们像牡蛎一样苍白发绿。我跳上车,其实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因为我哪里也不去。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电车爬上了埃利法尔山冈

    车窗外闪过一些僵直硬挺的东西,一阵一阵地,它们发蓝,有人,有墙。一座房屋开着窗,露出黑黑的心脏。玻璃窗使一切黑色变浅发蓝。这座黄砖的住宅大楼也发蓝,它向我逼近,犹豫着,战栗着,突然又耷拉着脑袋停住了。一位先生上车,在我对面坐下。黄楼又动起来,一下子紧挨着玻璃窗,离得那么近,以至我只能看见局部,它暗了下来。楼房又升高了,其高无比,楼顶看不见了,几百扇开着的窗户露出黑黑的心脏。楼房沿着电车延伸,与之摩擦。颤抖的车窗之间是一片黑暗。楼房像泥土一样黄,没完没了地延伸,而车窗外现在是天蓝色。突然间,楼房消失了,留在了后面,于是一种强烈的灰色光线侵入车厢,而且以一种必然的公正方式四处蔓延。这是天空。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天空,因为电车爬上了埃利法尔山冈,两面都看得清楚,右面一直看到大海,左面一直看到机场。禁止抽烟,哪怕是茨冈女人牌香烟。    
    我的手搭在长椅上,但又急忙抽回,因为它存在。我坐着的这个东西,刚才用手扶着的这个东西,叫做软垫长椅。他们制造它就是为了让人坐的,他们拿了皮革、弹簧、织物,开始工作,目的是做一张椅子,等他们完工以后,做成的就是它。他们把它搬到这里,搬到这个车厢里,车厢此刻在行进,在颠簸,车窗在颤动,车里载着这个东西。我喃喃说:“这是一张长椅”,仿佛在念咒驱邪。然而这个词停留在我唇边,不肯去栖息在物体上。它仍然是原样,有着红绒毛,几千个红色小爪朝上竖着,像僵死的小爪一样直挺挺的。这个硕大的肚皮仰天待在那里,血红色,鼓鼓的,肿胀的,上面净是僵死的小爪。这个肚皮在车厢里,在灰色光线里飘浮。它不是长椅,它完全可以是一头死驴,死驴被水泡胀,在一条泛滥的灰色大河里肚皮朝天随水漂流,而我呢,我可能坐在死驴的肚皮上,两脚泡在清水里。物体摆脱了它们的名字。物体在那里,怪诞、固执、硕大,我称它为长椅,或者说点什么关于它的事,都显得愚蠢。我在物体中间,无以名之的物体中间。我独自一人,没有语言,没有防卫,物体包围我,在我上下前后,它们并无要求,并不强加于人,它们在那里。在长椅的靠垫下,紧靠着大隔板,有一条细细的暗线,一条细细的黑线,它沿着长椅延伸,显得神秘与调皮,几乎像微笑。我很清楚这不是微笑,但是它存在,它在发白的玻璃窗下,在丁当作响的玻璃窗下延伸,它顽固地在那些停停走走、在窗外驰过的蓝色图像下延伸,它很顽固,就像是对微笑的模糊回忆,就像是你已忘记一半,只记得第一个音节的字。最好的办法是移开视线,去想别的事,想这位在你对面半卧在长椅上的男人。他长着陶土般的脑袋和蓝眼睛。他的整个右半身下斜,右臂贴着身体,右侧勉强活着,艰难地、吝啬地活着,仿佛瘫痪了。然而整个左半身有一个小小的寄生性生命,它在繁殖,像毒瘤。手臂颤抖起来,随后便举起,手臂末端的手僵直不动,后来手也颤抖起来,举到头的高度时,一个手指伸了出来,开始用指甲搔头皮。右半边嘴出现了心满意足的鬼脸,而左半边嘴仍然是僵死的。窗玻璃在抖动,手臂在抖动,指甲在搔、搔,嘴巴在笑,眼睛凝滞;这个人在不知不觉中承受了这个小小的存在,它为他的右半身充气,借用他的右臂和右脸以实现自我。售票员挡住我的路:    
    “您等车到站。”    
    但是我推开他跳下电车。我受不住了。我再也无法容忍物体离我这么近。我推开一扇铁栅门,走了进去,一些轻巧的生命一下子跳了起来,高栖在枝头。现在我认出来了,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公园。我跌坐在一张长凳上,周围是黑色的大树干,是伸向天空的、黑色多节的手。一棵树用黑指甲抓搔我脚下的土地。我多么想放松一下,忘记自己,睡一觉,但我做不到,我透不过气来,因为存在从四面八方钻进我身体,通过眼睛、鼻子、嘴……    
    突然一下子,面纱撕开了。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存在”意味着什么

    晚上六点钟    
    我不能说自己感到轻松或满意,相反,我不堪重负,但是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东西。自一月份起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都明白了。恶心从未离开我,我看它也不会很快离开我,但是我不再忍受它,它不再是疾病或阵咳,它是我。    
    刚才我在公园里。栗树树根深深扎入土中,恰巧在我的长椅下面。当时我记不起那是树根。字眼已经消失,与之一同消失的是物体的含意、用途以及人们在它的表皮上划出的浅浅标记。我坐在那里,低着头,微微弓着背,单独面对这个黝黑多结、完全野性的庞然大物,它使我害怕。于是我得到了启迪。    
    我喘不过气来。就在不久以前,我还未预感到“存在”意味着什么。我像别人一样,像那些穿着春装在海边散步的人一样,像他们一样说:“海是绿的,空中那个白点是海鸥。”但是我并不感到它存在,并不感到那只海鸥是“存在的海鸥”。一般说来,存在是隐藏着的。它在那里,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身上,它就是我们。人们说话必定要谈到它,但是触摸不到它。我自以为想到它,其实什么也没想到,脑子空空的,或者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存在”。要不我就想……怎么说呢?我想到属性,我对自己说,海属于绿色物体,或者绿色是海的一种属性。即使我瞧着物体时,我也从未想到它存在,因为在我眼中它是布景。我将它拿在手中,将它当做工具,我预见到它的抗力,但这一切都发生在表层。如果有人问我存在是什么,我会诚心诚意地回答说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形式是从外面加在事物上的,它丝毫不改变事物的本质。但是突然间,它在这里,像白日一样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面目。它那属于抽象范畴的无害姿态消失了,它就是事物的原料本身,这个树根正是在存在中揉成的。或者说,树根、公园的铁栅门、长椅、草坪上稀疏的绿草,这一切都消失了。物体的多样性、物体的特征,仅仅是表象,是一层清漆。这层漆融化了,只剩下几大块奇形怪状的、混乱不堪的、软塌塌的东西,而且裸露着,令人恐惧地、猥亵地裸露着。    
    我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但是我不用动就能看见树木后面的蓝柱石和音乐亭的路灯,还有月桂树丛中的韦莱达石像。所有这一切……怎么说呢?使我不舒服。我真希望它们的存在不那么强烈,而是比较冷漠、抽象、克制。栗树紧靠在我眼前,整个下半截被绿锈覆盖,黝黑、肿胀的树皮像是煮硬的牛皮。马斯克雷水泉的潺潺水声溜进我耳朵,在里面筑巢,使我耳中充满了叹息,我的鼻孔里充塞着一种绿色的、腐败的气味。一切东西都慢慢地、柔和地随意存在,就像那些疲惫的女人尽情大笑一样,她们说:“笑笑多好。”而她们从前相互卖弄,相互卑下地倾诉自己的存在。我明白,在不存在和痴狂的满盈之间是没有折中的。如果存在,就必须存在到这个程度,直至发霉、肿胀、猥亵。在另一个世界里,圆圈、乐曲,都有它们纯净、严格的线条。然而,存在是一种弯曲。树木、深蓝色的柱石、泉水愉快地喘息、生动的气味、飘浮在冷空气中的薄薄的热雾。在长椅上试图消化的红发男人,所有这些半睡眠和消化状态,合在一起,提供了一个泛泛的滑稽景象。滑稽……不,还不到这个程度,凡是存在的东西都不可能是滑稽的,只是与某些通俗笑剧的情景有着某种飘浮不定、难以捉摸的相似罢了。我们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对我们自己感到困惑,我们之中谁也没有理由在这里;每个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觉得对别人来说自己是多余的人。多余的,这便是我能在这些树木、铁栅、石子之间建立的惟一关系。我试图数数栗树,将它们与韦莱达石像的距离定位,将它们的高度与悬铃木的高度相比,但是我没有成功,因为每株栗树都逃脱我想用来禁锢它的关系,它孤立出来,超越禁锢。至于这些关系(我坚持维护它们,从延缓人类世界的崩溃,延缓衡量、数量、方向的崩溃),我感到它们的任意性。它们不再咬啮物体。多余的,在我前面稍稍偏左的那棵栗树。多余的,韦莱达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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