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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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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了,我们是不是换个座位?”    
    那两位先生点燃了香烟,走了出去,他们现在在阳光下,在纯净的空气里。他们顺着大玻璃窗走,两手扶着帽子。他们在笑,风吹鼓了他们的大衣。不,我不想换座位,何必呢?何况,透过大玻璃窗,我可以看见海,绿绿的、稠稠的海,它在那些更衣室的白屋顶之间。    
    自学者从他的钱夹里掏出两张紫色的长方形卡片,一会儿他用这个付账。我从反面认出其中一张上写着:    
         
    博塔内店,饭菜实惠。    
    午餐定价:八法郎    
    冷盘任选    
    肉加配菜    
    奶酪或甜点    
    二十张卡为一百四十法郎    
         
    坐在门旁圆桌上的那个人,我现在认出来了。他经常住普兰塔尼亚旅馆,是旅行推销员。他不时向我抛来专注的、微笑的眼光,但是他看不见我,他在专心致志地观察他吃的东西。在收款台的另一侧,有两个红红的矮壮男人正一边喝白酒,一边品尝海蚌。蓄着稀疏的黄髭须的那位小个子在讲故事,他自己也乐,他不慌不忙,大笑时露出一口洁白闪亮的牙齿。另一位没有笑,眼光冷漠,但常常点头表示赞同。靠窗处有一个棕色的瘦男人,五官清秀脱俗,一头漂亮的白发往后梳,正带着沉思的神情看报。在他旁边,在长椅上,放着他的公文包。他在喝维希矿泉水。再过一会儿,这些人都要离去。他们的身体被食品撑得沉甸甸的,经微风一吹,他们将敞开大衣,沿着栏杆走,一面观看海滩上的孩子和海面上的船,他们的头脑微微发热、微微作响。他们将去工作。而我呢,我哪里也不去,我没有工作。    
    自学者天真地笑着,阳光在他稀疏的头发上闪亮。    
    “您点菜吧。”    
    他递给我菜单,我有权点一个冷盘:四片圆圆的红肠或者白萝卜或者河虾或者一小盘浇汁芹菜。勃艮第蜗牛得另外加票。    
    “给我来红肠吧。”我对女侍者说。    
    他夺过我手上的菜单。    
    “没有更好的吗?这不是有勃艮第蜗牛吗?”    
    “我不大喜欢蜗牛。”    
    “啊!那么牡蛎呢?”    
    “得加四法郎。”女侍者说。    
    “好,来牡蛎吧,小姐。我要白萝卜。”    
    他脸红了,对我解释说:    
    “我很喜欢白萝卜。”    
    其实我也一样。    
    “然后呢?”他问道。    
    我看了肉类那一栏,我喜欢焖牛肉,但我预知他会叫烩鸡,因为那是惟一要加票的菜。    
    “给这位先生来烩鸡,给我来焖牛肉,小姐。”他说。    
    他将菜单翻过来,反面是酒类。    
    “我们喝点葡萄酒吧。”他郑重其事地说。    
    “哟,”女侍者说,“您这回要酒了,您可是从来不喝的。”    
    “偶尔喝一瓶还是可以的。小姐,来一瓶安茹葡萄酒吧。”    
    他放下菜单,将面包掰成小块,用餐巾擦餐具。他看了一眼那位看报的白发男人,微笑着对我说:    
    “我来这里一般总带上一本书,虽然医生劝我不要这样,因为吃快了咀嚼不够充分。但我有个鸵胃,什么都能消化。一九一七年战争期间我当过俘虏,吃得极差,大家都病倒了,当然,我也像别人一样请病假,其实我什么事也没有。”    
    他当过俘虏……这是他头一次告诉我,我惊奇不已,很难想像他除了自学者以外还能是什么人。    
    “您在哪里当的俘虏?”    
    他不回答,放下叉子,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他要讲述他的麻烦事了。此刻我想起图书馆里曾经有过不顺当的事。我竖起耳朵听,因为对别人的麻烦表示同情,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可以换换脑子。我没有麻烦,我像享受年金者一样有钱,我没有上级,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我存在,这就是一切。而我的厌烦是如此空泛,如此玄奥,我为它羞愧。    
    看来自学者不想讲述。他向我抛来一种古怪的眼光,不是为了观看,而是为了心灵相通。他的心灵上升到那双美妙的盲人眼睛里,显露了出来。如果我的心灵也如法炮制,将鼻子贴到玻璃窗上,那么它们将相互致意。    
    我不要心灵相通,我还没有跌得这么低。我往后退,但是自学者死盯着我,同时在桌子上方向前俯身。幸好女侍者端来了他的萝卜,他坐回到椅子上,心灵从眼中消失。他顺从地吃了起来。    
    “您的麻烦解决了?”    
    他吓了一跳,惊恐地问:    
    “什么麻烦,先生?”    
    “您很清楚,那天您对我说过。”    
    他满脸通红,冷冷地说:    
    “哦!哦!对,那天,对了,是那个科西嘉人,先生,图书馆的科西嘉人。”    
    他再次犹豫,显出母羊的固执神气:    
    “那都是闲话,我不愿意惹您讨厌。”    
    我不再坚持。他吃萝卜,吃得极快,不像是吃。当女侍者给我端上牡蛎时,他已经吃完了萝卜,盘子里只剩下一堆绿梢头和少许湿盐。    
    外面有两个年轻人停下来看菜单,一个厨师模型左手拿着菜单给他们看(右手拿着一只煎锅)。他们在犹豫。女人怕冷,下巴缩在皮衣领里。年轻男人最先决定,推开门,让女伴先进来。    
    她进来了,和气地环顾四周,有点发抖。    
    “这儿暖和。”她低声说。    
    年轻男人又关上了门。    
    “先生太太们好。”他说。    
    自学者转身和气地说:    
    “先生太太们好。”    
    其他客人不回答,那位高雅的先生稍稍放低报纸,用深沉的眼光打量新来者。    
    “谢谢,不用麻烦。”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奥尔西尼奥尔西尼

    年轻男人不等女侍者跑来帮忙就灵活地脱下了雨衣。他没穿短上装,穿的是带拉锁的皮夹克。女侍者有点失望,转身朝着年轻女人,但那男人又抢在前面了,他用轻巧而准确的动作帮女伴脱下大衣。他们在我们近旁坐下,两人靠在一起。看上去他们相识不久。年轻女人的脸显得疲乏和纯净,有几分怨气。她突然摘掉帽子,微笑地甩甩那头黑发。    
    自学者和善地久久端详他们,转身对我动情地眨眨眼睛,仿佛是说:“他们多美!”    
    他们不难看。他们沉默着,很高兴在一起,很高兴人们看见他们在一起。从前,当安妮和我走进庇卡迪伊一家餐馆时,我们有时也感到自己成为动情端详的对象。安妮为此不快,而我呢,我承认我有几分得意。主要是惊奇。我从来没有像这个年轻男子那样潇潇洒洒、清爽利索,甚至也不能说我的丑陋打动了人。然而当时我们年轻,而现在,年龄使我为旁人的青春而感动,我不为自己感动。那个女人有一双深色的、温柔的眼睛。男人的皮肤稍呈橘红色,有些颗粒,可爱的小小的下颌显示倔强。他们使我感动,的确如此,但又使我有几分恶心。我觉得他们离我很远。暖气使他们软弱无力,他们在心中追寻同样的梦,如此温柔、如此软弱的梦。他们很自在,充满信心地看着黄墙,看着人,这样的世界真好,它正应该是这样,而目前,他们正从对方的生命中吸取自己生命的意义。不久,他们两人将变成一个惟一的生命,一个缓慢的、温和的,将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命——而他们将毫不觉察。    
    他们仿佛彼此害怕。最后,青年男子笨拙而坚决地握起女伴的手指尖。她深深地呼吸,于是两人同时低头看菜单。是的,他们很快活。那以后呢?    
    自学者得意地,带几分神秘地说:    
    “前天我看见您了。”    
    “在哪里?”    
    “哈!哈!”他尊敬地逗我。    
    他让我等了一会儿,说:    
    “您正从博物馆出来。”    
    “啊,对,”我说,“不是前天,是星期六。”    
    前天我可没有心思去逛博物馆。    
    “您见到那幅著名的奥尔西尼奥尔西尼(1819—1858),意大利革命者,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刺杀拿破仑三世未遂,当场死伤一百五十八人。——原编者注谋杀案的木雕吗?”    
    “我不知道这个作品。”    
    “怎么可能呢?它在进门靠右手的一个小厅里。作者是一位公社起义者,他躲在布维尔的一个谷仓里,直到颁布大赦。他原想乘船去美洲,可是这里港口的警察很厉害。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利用被迫空闲的时间雕刻了一大块橡木,而且除了小刀和指甲锉以外没有别的工具。他用锉刀来刻精细部位:手和眼睛。木头长一米五,宽一米,整个作品是完整的一片,一共有七十个人物,每个人物像我的手那么大,还有给皇帝拉车的两匹马!那些面孔,先生,用锉刀刻出的那些面孔,都很有表情,很有人情味。先生,我敢说这个作品值得一看。”    
    我不想做出许诺。    
    “我只是想去看看博尔迪兰的画。”    
    自学者突然现出愁容。    
    “大展厅里的那些肖像?先生,”他露出颤抖的微笑说,“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当然,我能看出博尔迪兰是大画家,他的笔法,怎么说呢,有功夫。可是,先生,乐趣、美学乐趣,与我无缘。”    
    我同情地说:    
    “雕刻也与我无缘。”    
    “啊,先生!唉,我也一样,还有音乐,还有舞蹈。不过我也不是一无所知。是呀,有些事难以想像,有些年轻人的知识不及我的一半,但他们一站到画前就似乎能感受乐趣。”    
    “也许是装出来的。”我用鼓励的口吻说。    
    “也许吧……”    
    他遐想片刻:    
    “我之所以感到遗憾,主要不是因为我失去某种享受,而是因为人类活动的一部分与我无关……然而我是人,这些作品也是人画的……”    
    他突然变了声音:    
    “先生,我曾大胆想过,美仅仅是趣味问题。每个时期不都有不同的标准吗?您允许吗,先生?”    
    我惊奇地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小本。他翻了一下,有许多空白页,隔很远就有用红墨水写的几行字。他脸色苍白,将小本平放在桌布上,大手压着翻开的那一页,局促地咳了一声:    
    “我有时有些——姑且说思想吧。很奇怪,我在那里看书,可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这些东西,仿佛是幻象。最初我不在意,后来我决定买一个本子。”    
    他停住,看着我,他在等待。    
    “哦哦!”我说。    
    “先生,这些格言当然是暂时的,因为我的自学还没有完成。”    
    他用颤抖的手捧着小本子,十分激动:    
    “这里正好谈到绘画。您要是允许我念念,我就太高兴了。”    
    “请吧。”我说。    
    他念道:    
    “十八世纪所认为的真实,如今已无人相信。十八世纪所认为的杰作,难道我们必须欣赏吗?”    
    他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我。    
    “您看怎样,先生。也许有点像悖论。我是想让自己的思想采取俏皮话的形式。”    
    “是的,我……我觉得很有意思。”    
    “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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