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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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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手张开了,摸到右鞋上一大块成星状的泥,接着手便消失了。    
    “总算好了。”男人说。    
    他提起衣架旁边的皮箱。他们走了出去,我看着他们没入浓雾中。    
    “他们是艺术家,”侍者端来咖啡时说,“在电影大饭店里演幕间节目的,就是他们。他们今天走,今天是星期五,要更换节目。”    
    他走到艺术家刚离开的桌子旁边去取那盘羊角面包。    
    “用不着了。”我说。    
    我根本不想吃这些面包。    
    “我得关灯了。早上九点钟了,还为一位客人开两盏灯,老板会说我的。”    
    昏暗笼罩了店堂。从高高的玻璃窗透进紫棕色的微光。    
    “我想见法斯盖尔先生。”    
    我没有看见这位老妇人进来。一股寒气使我打了个寒战。    
    “法斯盖尔先生还没有下来。”    
    “是弗洛朗夫人叫我来的,”她又说,“她不太好,今天来不了了。”    
    弗洛朗夫人就是那位一头棕发的收款员。    
    “这种天气对她的肠胃不好。”老妇人说。    
    侍者摆出煞有介事的神气说:    
    “这是由于大雾,和法斯盖尔先生一样。真奇怪,他还没有下来。有人来电话找他。往常他总是八点钟下楼的。”    
    老妇人机械地瞧瞧天花板:    
    “他在上面?”    
    “是的,在他的卧室里。”    
    老妇人有气无力地,仿佛在自言自语:    
    “也许死了……”    
    “什么!”侍者脸上露出强烈的愤慨,“什么话!真多谢您了。”    
    也许死了……这个想法也掠过我。这种雾天里难免有这种想法。    
    老妇人走了。我也该效仿她,这里又黑又冷。雾气从门底下钻进来,它将慢慢上升,淹没一切。我本可以去市立图书馆的,那里既明亮又暖和。    
    一张面孔再次紧贴在玻璃窗上,还扮着鬼脸。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他被人发现死在床上

    “你等着瞧。”侍者气急败坏地跑到外面去了。    
    面孔消失了,我独自一人。我狠狠地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浓雾多半已经侵入了我的房间,我害怕回去。    
    在收款台后面的阴暗处,什么东西咯啦响了一下。声音来自私人楼梯,老板终于下楼了?不,没有人出现,楼梯是自动地咯啦响。法斯盖尔先生还在睡,要不他就是在我头上死了。一个雾天的清晨,他被人发现死在床上。小标题:在一家咖啡馆里,顾客们吃喝着,哪知……    
    但是他仍然在床上吗?他没有拽着被单翻倒在床下,脑袋碰着地板?    
    我很熟悉法斯盖尔先生,他有时向我询问我的健康状况。他是一个蓄着整整齐齐的大胡子的、快活的胖子。如果他死了,准是由于中风,他的脸会呈酱紫色,舌头伸在外面,胡子翘起,卷曲起伏的须毛下,脖子呈紫色。    
    私人楼梯隐没在黑暗中。我勉强能看见栏杆顶头的球形装饰。必须穿过这层黑暗。楼梯会响。在楼上我能找到房间的门……    
    尸体在那里,在我头上。我会扭动开关,摸摸那温暖的皮肤,瞧一瞧。我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如果侍者突然发现我上楼梯,我就告诉他我听见了声音。    
    侍者突然回来了,气喘吁吁。    
    “来了,先生!”他叫道。    
    傻瓜!他朝我走来。    
    “两法郎。”    
    “我听见上面有声音。”我说。    
    “也该有声音了。”    
    “是的,但我看情况不妙,好像有人在喘气,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    
    厅堂阴暗,窗外是雾,在这种氛围下,这些话显得十分自然。侍者露出古怪的眼神,我永远难忘。    
    “你该上去看看。”我狡诈地说。    
    “啊,不!”他说,“我怕他骂我。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钟。”    
    “他要是到了十点半钟还不下来,我就上去。”    
    我朝门口走了一步。    
    “您走了?不再待一会儿?”    
    “不了。”    
    “真是有喘气声?”    
    “我不知道,”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也许是我的想像吧。”    
    雾气稍稍散开。我急急忙忙去绕绳街,因为我需要亮光,但我大失所望。的确,绕绳街上有亮光,商店橱窗里有亮光,但不是欢快的,而是蒙着雾气的白生生的亮光,像淋浴水一样落到你肩上。    
    这里有许多人,主要是女人:女仆、做零工的女佣、老板娘,总之那些认为“我亲自采购比较可靠”的女人。她们在商店橱窗前闻一闻,最后才走了进去。    
    我在于连熟肉店门口停了下来。玻璃窗内有只手指点着块菰猪脚和小香肠,接着出现了一位胖胖的金发姑娘,她向前弯下身子露出了胸部,用手指拿起了那块死肉。在离这里五分钟路的地方,法斯盖尔先生死了。    
    我在四周寻找可靠的支持,以抵御我自己的思想,但没有找到。雾逐渐破碎,然而街上仍然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也许它不是真正的威胁,因为它是隐蔽的、透明的。不过也许正是这一点使我害怕。我的前额靠在橱窗上,注意到俄式蛋黄调味汁上有一个暗红点,那是血。黄色上的这个红点使我想呕吐。    
    突然我看到幻象:一个人朝前摔倒了,血流进菜里,鸡蛋滚落在血中,上面的西红柿圆片平平地落下,红色落在红色上,调味汁有点变稀,成为一摊黄黄的奶油,将血分为两个支流。    
    “这太蠢了,我得动一动,还是去图书馆工作吧。”    
    工作?我很清楚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又虚度了一天。我穿过公园时,看见有个人坐在我常坐的长椅上,他披着蓝色长斗篷,纹丝不动。他可真不怕冷。    
    我走进阅览室时,自学者正要出来。他朝我扑过来:    
    “我得谢谢您,先生,您的照片使我度过了难忘的时光。”    
    一见到他,我产生了片刻的希望。两个人在一起也许更容易度过这一天。然而,和自学者在一起,所谓两个人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他在一个四开本的书上拍了一下,那是《宗教史》。    
    “先生,努萨皮埃能写出如此广博的综论,谁也比不上他,对吧?”    
    他看上去很疲乏,两手发抖。    
    “您气色不好。”我对他说。    
    “啊,先生,是的,因为我遇见了一件倒霉事。”    
    图书馆的管理员朝我们走来,这是一个肝火旺的小个子科西嘉人,蓄着军乐队队长那种大髭须。他在桌子中间一连走上几个小时,鞋跟橐橐地响。冬天,他捂着手绢吐痰,然后将手绢放在炉边烤干。    
    自学者走近我,凑到我脸边低声说:    
    “在这个人面前我不讲,”接着用知心的语气说,“如果您愿意,先生……”    
    “什么事?”    
    他脸红了,腰部优美地晃动了一下:    
    “先生,啊,先生。我斗胆问您。您肯赏脸在星期三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很乐意。”    
    我乐意和他一起吃午饭,就像我乐意自缢上吊一样。    
    “您真给我面子,”他说,又急忙加了一句,“如果您同意,我去您家找您。”然后他就消失了,大概是怕我反悔。    
    那时是十一点半,我一直工作到两点差一刻,效果很差。我眼睛看着书,心里却不停地想着马布利咖啡馆。法斯盖尔先生现在下楼了吗?其实我并不太相信他会死,正是这一点使我不快,因为我这个念头飘浮不定,我既无法信服,也无法摆脱。科西嘉人的皮鞋在地板上橐橐响。有好几次,他来到我面前,仿佛要和我说话,但改变主意又走开了。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寂静的阅览室

    将近一点钟时,最后一批读者走了。我不饿,主要是不想走。我接着工作了一会儿,突然惊跳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被掩埋在寂静里。    
    我抬起头,阅览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科西嘉人多半下楼去他妻子那里了,她是图书馆的看门人。我想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听见的只是炉子里的煤炭在轻轻地跌落。雾气侵入了阅览室,不是真正的雾,因为它早已散去,而是另一种雾,充斥街道的、从墙和地砖中散出的雾气。物体显得缥缈。当然,书籍仍然在这里,按字母顺序排列在书架上,书脊或呈黑色或呈棕色,上面有标记UP If 7996(公众用书——法国文学)或者UPsn(公众用书——自然科学),可是……怎么说呢?在平时,这些强大而矮壮的书籍,加上火炉、绿灯、大窗和梯子,就抵挡了未来。只要你待在这四堵墙里,将发生的事只能在火炉的左面或右面发生。即使圣德尼圣德尼,三世纪巴黎第一位主教,后殉教而死。民间传说他捧着头从坟墓中出来。本人捧着自己的头进来,他也必须从右边进来,行走在法国文学书籍和女读者的桌子中间。如果他脚不着地,在离地二十厘米的地方飘浮,那么,他那血淋淋的脖子正好和书架第三层一样高。因此,这些物体至少可以用来确定可能性的界限。    
    然而今天,它们不再确定任何东西了,它们的存在本身似乎都成了问题,它们艰难地从这一刻挨到那一刻。我两手紧紧握住我看的书,但是最强烈的感觉已经迟钝了。一切看上去都不是真的。我好像置身于纸板布景中,布景随时可能被拆掉。世界在等待,它屏住呼吸,缩得小小的——它在等待它自己的危机,它的恶心,就像阿希尔先生那天一样。    
    我站起来,我再也不能在这些衰弱的物体中间待下去了。我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安佩特拉兹的头。我低声说:一切都可能出现,一切都可能发生。当然不会是人们臆想的那种恐怖,安佩特拉兹不会在底座上跳起舞来,而是另外的东西。    
    我惊恐地看着这些不稳定的存在物,它们再过一小时,再过一分钟就可能崩溃。对,是这样。我在这里,我生活在这些载满知识的书籍之中,一些书描述了动物种类永不变更的形状,另一些书解释了宇宙的能量不灭。我在这里,站在窗前,窗玻璃有一定的折射率。但这是多么软弱无力的屏障呀!世界大概是出于懒惰才一成不变的。可今天它似乎想变了。于是一切,一切都可能发生。    
    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的不适起因于马布利咖啡馆的那件事。我必须再去一趟,必须看见法斯盖尔先生活着,甚至摸摸他的胡子和手。那样一来,我也许就得到了解脱。    
    我匆匆取下外套,顾不得穿,往肩上一披就逃走了。穿过公园时,我又见到那个穿斗篷的人,他仍然坐在原处;他那张大脸呈灰白色,耳朵冻得通红。    
    马布利咖啡馆在远处闪亮。这一次,那十二盏电灯大概都开了。我加快脚步,得尽快结束。我先从大玻璃窗往里瞧,厅里没有人。收款员不在那里,侍者也不在——法斯盖尔先生也不在。    
    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我没有坐下,喊道:“侍者!”没人答应。一张桌子上有一只空杯子,碟子里还有一块糖。    
    “没有人吗?”    
    衣钩上挂着一件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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