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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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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 
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你番归啦!”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 
然后对着空气道: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 
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迥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 
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使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 
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招呼: 
“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气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 
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边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出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 
“没事、没事,过了今晚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的,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人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 
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04 
女人的座位设于洞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 
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树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 
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顿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 
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 “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 
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 
在帘下磕瓜籽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 
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 
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胆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变虎鞭!” 
‘努!”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奖,嫉妒而歪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增出新 
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 
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入: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斯沓,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线,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 
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钉、将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前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息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 
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旯。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疼,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儿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站开掉在她两顿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籍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生木盆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 
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鸳民?红烛泪干。女人 
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狠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围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 
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 
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进出绿色的浆汁。她把 
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 
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呵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涨,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丁屋怪怪的—— 
“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闲事吧,见多些 
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 
“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 
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做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 
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 
“老板娘,收钱!" 
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啊,远离那地方,那 
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把手: 
“老公!” 
武汝大挺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单玉莲当着所有 
的店员和顾客面前,吻了他额一下,留下艳艳的唇印。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 
如诗如画。她笑: 
“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个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毯上,满目部是绚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具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 
按掣,抽水马桶便出水了,还有蓝色的清河农渔。开了花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 
望: 
‘哇,以后不用奈尔,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户 
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 
子,遥控电视选入: 
咽,是“无线”。咽,是“亚视”。哟,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后头,只用眼 
角看着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漏间,卖弄风 
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 
“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觉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 
“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 
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 
“老婆!老婆!”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 
不要有杂质。 
哇,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 
“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为什么? 
像被尖针一刺,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乱跳,大脑不能指挥自己,木头一般动也不 
敢动。为什么竟会是他?她逃不过吗?二人无法互相摆脱? 
武龙喊她一声: 
“阿嫂!” 
“阿龙是我同村的兄弟,他也是从大陆下来的。” 
单玉莲便寒暄: 
“你来了很久吗?” 
“六七年了。” 
武汝大插嘴: 
“是呀,他一下来我便照应他,我们很老友的,他也帮得手。” 
单玉莲没有理会丈夫,只面对这个男人,相逢恨晚,她幽幽地道: 
“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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