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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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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倘样了。我找她去。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授,双双泛游的金鱼。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过头来:“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 
  “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他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你不喜欢我?” 
  “喜欢。”她道,“但难道你不疲倦吗?” 
  “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我有点负气,“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么?”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你不是说——?” 
  “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是吗?” 
  “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我的热情明凉,没有她兴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来拉我的手,“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干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我觉得好奇了:“你要什么?”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变主意了。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 
  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源,而是风波。 
  “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平凡好吗?” 
  “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但——你不过是一条蛇。”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人总是看不起蛇的。我们都在自欺。 
  “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I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 
  “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但我永远都有。” 
  “我喜欢你,”她说,“我甚至爱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好歹来了世上……”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我俩不若‘真正’到人间走一趟吧。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真是烟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类不会起疑吗?” 
  “啊,你这是意动了?” 
  “没有,”我死口不认,“只是,我无法阻拦你。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我们明天便去!” 
  “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别?”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走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鲜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怪论地打着呵欠,他一定没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 
  忽听得一降水鱼产。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增,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仰步伐哆…”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来报晓了——” 
  女人腻着媚音: 
  “别管他——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2卖头巾、诗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前略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蹄声忽地止祝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怎么今天和尚待多?”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这是高人!” 
  我问: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这个雄伟做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02 
  他沉着地尾随他。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袖中镜子迎机回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爆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他恨道。 
  “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荆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久地狱,谁入?”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两头俱截断,一枝倚天寒’!荤畜,你跑不了!”’——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我只好呼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孽畜”呢,只管幸灾乐揭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风很大。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若无其事地: 
  “老师傅、早。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 
  白眉白领的老增有点警觉。但听得身后来人道:“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人’,道行想必比我高了。请问你修行了多久?”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你呢?” 
  “惭愧。我才不足百岁。” 
  “晤,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中!”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哀求: 
  “法海师傅,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呸!”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 
  “求求你——”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师傅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 
  “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今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拍拍双手,干净利落。——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镇妖”乃唯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于攀转向大石后的我方。“0阿一”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走!”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拨,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课程。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替天行道”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姊姊,好险!” 
  我们互视彼此湿儒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只有区区二百岁的“幼稚生”,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溜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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