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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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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到筑地去吃。” 

  “好的,”隆一笑:“我请你吃饭。我上了大学后忙得没跟你和伯母问好。你的数学成绩追上了吧?” 

  悦子的心象一条最鲜活的鳗鱼,在水中窜动,没有方向,只是不能停。很快乐,窜至东,窜到西。 

  她在房中,用双手捂住脸,做梦似的不愿放开手。 

  ——那么容易! 

  他同她开始了?太易了,不过是杀死一条生命吧。 

  她以为自己不忍做的,举手之劳,她走了这一步。同学们真笨,要做足足一百件好事?浪费时间。 

  悦子向着镜子中,漂亮而计谋得逞的自己,邪异地一笑,再换个更好的角度,一笑。 

  她特地换上一袭浅蓝色的裙子,跟隆一约会。等待了好久的一顿鳗鱼饭。之后,他们还去了魔鬼餐厅喝咖啡。二人一道回家,走同一条路。他吻了她才道别。如同轰然一下,时间停顿,失去呼吸……。 

  悦子在日记中写下了这一天所有细节。 

  三天后,也在涉谷站,她去买水果时,正掏钱,一抬头,便见那位黑衣使者了。 

  他问: 

  “事情成功了吗?” 

  悦子不好意思: 

  “成功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吧。” 

  “那么,”他说:“你要努力,加油啊!” 

  他又送她一本“地狱护照”。 

  悦子犹豫一下,接过了。 

  只要她接过,他便放心了。说: 

  “再加强你的愿望吧。” 

  那天上完运动课,幸子和芳梨一个劲的揪住悦子问: 

  “你为什么那样高兴?打球输了也笑?擦伤了膝盖也不痛?你有精神病吗?” 

  ——她怎会有病?她的病都已经有药了。 

  悦子瞅着这两个幼稚的小朋友: 

  “你们的‘天国护照’贴纸满了吧?” 

  “才不,只贴了二十七个。”幸子道。 

  “我已经做了好多好事了,不过,还欠一半呢,”芳梨叹:“我真的好想谈恋爱。——但,我还没认识到男孩子。” 

  悦子发觉她跟她俩简直有“代沟”。 

  晚上,她拎住笔已经三十分钟了,或许已经半晚了。终于她豁出去。写上: 

  “我要隆一当我的‘相手’。” 

  只要自己愿意,女孩都将第一次交给心爱的男友,——她迟早都要失去,在隆一手上,不是最幸福吗? 

  悦子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愿意了。 

  她把“地狱护照”合上。天一下黑了。 

  花花懒洋洋地在灯下,伸腰张嘴,眯着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还没来得及“喵——”的打招呼,悦子陡地上前,二话不说,揪起花花,自五楼扔下街道中心。 

  猫本能地在半空张牙舞爪奋力挣扎,还打了个前空翻,但毕竟是小猫,不够老练,江湖求生经验不足,一着地,还踉跄一下,被一辆汽车辗过。 

  “叽吱——” 

  花花的头被辗碎,接着身体也被车子后轮压得扁平。 

  悦子自窗前望下去,听不见任何反应,只看到一幅斑斓的小地毯。此刻还凹凸不平,但车子一辆一辆驶过,黑夜中,没有人留意到小猫的尸体。 

  不到天亮,这条生命便会融合在马路上,只余几片颜色了,血肉也干了。 

  原来杀死一头猫,也不怎么困难。 

  她完成任务之后—— 

  电话铃蓦地响了。她吃惊。是平川隆一! 

  他用近乎低呤的声调告诉悦子: 

  “我很挂念你。我很挂念你的时候就象我的咽喉、心和肺都生了癌。” 

  “那可不关我的事啊。” 

  “我知道你是小妖精。——如果你帮我电疗的时候会连我的好细胞也消灭掉。” 

  她知道隆一动情了,莫名其妙地。悦子故意道: 

  “我下个星期要考试呢——” 

  “我现在就想见你!” 

  隆一的父母去了宴会,家中只是个空局。 

  她不知是隆一把她骗来,抑或是她骗隆一来找她。 

  隆一着魔似地,非常饥渴地在她身上搜索,好象亚当要在夏娃身上寻回自己的肋骨。——悦子忽然很奇怪她想起的竟是“天国”的比喻,而不是“地狱”。 

  两件年轻的身体在年轻的床上……。 

  他俩做了三次。 

  悦子觉得是她十七年来最充实的一个晚上,并且因为这是自己铺排的关系,特别满意、开心。可以与“V”告别了。 

  她跟她的小朋友同学们完全不同了。谁耐烦一百个贴纸? 她连早上刷牙时,牙刷都沾了一点血。 

  有了一个最亲密的爱人!——他将是击鼓手、经济学家!多值得骄傲。 

  考试时,也是笑眯眯的。 

  走路的姿势不同了。大腿也结实了。 

  长大了。 

  隆一是她的“相手”。 

  隆一最近天天跑步,他在这个月的二十日,参加“鬼太鼓座”成员募集面试,要做击鼓演出,让资深的团员评分。他们只招收两名新人,但投考的有八十几人。 

  悦子悄悄到来时,隆一正穿着背心短裤随着音乐节拍演出一段。他看来已练习了很长时间,所以节奏感强,挥动鼓棍,每一下,力都自他贲张的肌肉冲出去,击在鼓上,也击在充满倾慕的悦子心上……。 演出一完结,大伙给他鼓掌。 

  头上缠着白毛巾的隆一向评判们鞠躬致意。 

  他一身一脸的汗珠在大太阳下闪烁着,眉毛更浓了。 

  悦子还没上前。一个女孩已在他身旁,为他擦汗。隆一把头巾一扯,汗飞溅到她身上,她甜甜地笑。仿佛汗是甜的。 

  他仍同她好? 

  ——他仍同她好? 

  悦子也冒出一身冷汗。为什么?他明明是我的!为什么他不同女朋友分手? 

  她集中所有力气去许一个心愿,但,原来是不长久的。比生命消逝得还要快。 

  悦子忽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省悟了。她需要一些助力。去除眼中钉! 

  她马上赶到涉谷站,朝义犬“八公”铜像飞奔。 左看,右看,心焦如焚。人呢? 

  太慌乱了,——不知那人似乎已经在等她……。 

  她一见,插翅般飞过去。他微笑,扬扬手中另一本“地狱护照”,什么话也不必说。 

  “日行一善”的“天国护照”只是短暂的游戏,很快便不流行了。——但“地狱护照”是长存的。 

  只要世上有人爱,便有人恨。 

  只要有这种矛盾,“地狱护照”便千秋万代地流传。供不应求。每个渴求的人都变得勇敢,泥足深陷,不能自拨。 

  他知道,她血液中,嗜杀的因子已经成长了。她渐渐习惯了以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来换取世上最简单但最复杂的东西。 她一次比一次冷静、狠辣。除掉的生命也一次比一次贵重。无法回头。悦子跑过去。 

  ——为了爱情,为人爱人,为了要他做我“唯一”的爱人。


浸泡在药水中的男人 「李碧华」 



  〃同志,〃实习室的墙角传来一阵悲凄的怨叹:〃有吃的吗?好饿!〃 
  马益森摸索着,熟练地用扫帚打扫卫生。 
  他右眼已瞎,只剩一个洞。左眼严重弱视,看东西得凑近,凑近得象用鼻子去闻闻是什么味道。 
  〃没有。〃他淡淡地应着。 
  〃饿惨了,同志。〃声音尖寒,毫无生气,还带吓唬人:〃很久没吃了。快拿来〃 
  见没回答,又捏着嗓子怪叫: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亮灯?来看看我是什么鬼东西!〃 
  〃别闹。〃马益森缓缓打扫:〃这里根本不需要灯。人人都看不清楚。再恶心也不怕?quot; 
  〃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儿泄气:〃我眼睛也不方便。同志,带我一带。〃 
  马益森用扫帚的把子领他。 
  到了一个大池。 
  池中浸泡着一件物体。 
  最初,他闻到药水的味道,会呕吐,因为那是一种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渐渐他也习惯了。如同他习惯了一切靠嗅觉、触觉、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样。这是生活地一部分。 
  〃刁伙,〃马益森说:〃就这儿。〃 
  〃吓!〃刁伙凑近一瞧,模模糊糊:〃妈的!真认不出来,死的好惨啊!这是我吗?〃 
  〃是。〃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来时是这个样子了。〃 
  〃怪不得,好饿?quot; 
  刁伙的头,半边被轰掉,半个嘴巴不见了,枪弹自脖子后面大概上〃风池〃或〃乳突〃之处穿过。不致命,但足以摧毁了头脸。之后再补一枪,在背心。一定是刁伙行刑时乱动,挣扎、所以多吃一重苦头。 
  这处是南京中医药学校,六年制〃推拿专科〃的实习室。 
  专科学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视人士。虽看不见,但〃推拿〃是他们最合适不过的一门绝活。 
  马益森三年来,一星期两次,来此摸尸体。 
  盲人心眼清明,对经络、脏腑的人体组织心里有数。因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头的数目都是二百零六。而分布全身,左右对称,包括经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处。这是一个既定的结构。人间有定数。 
  推拿专科学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存法取穴,也可根据五官、肋骨、脊椎骨、乳头等标志来取穴。 
  马益森和另一位同学常歧,略可视物,虽不大中用,但仍负责卫生。很勤快,残而不费。 
  助教从注满防腐药水的大池中,捞起浸泡着的尸体,搁到实验桌上,大家轮流去摸捏头、颈、背、脊、手、脚。 
  〃今天沿后面的督脉定穴。〃丁教授说:〃大家来摸椎骨,一节一节的数〃 
  从试题脖子后正中往下,先摸到一个突起最高的第七颈椎,再往下摸为第一胸椎。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枢〃穴。接着是〃风门〃、〃肺俞〃、〃膏盲俞〃、〃心俞〃 
  摸多了,拿捏得准。全靠尸体相助。 
  回想在车祸之前,孤儿马益森仍是个非常腼腆的青年。在工厂上班。与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园玩儿,相识了好久才敢牵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车站附近的一场撞车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对象。 
  女朋友小范到医院去看他,一看到变了形的头脸,目瞪口呆。 
  她握着他的手,而这已是最后的肉体接触。后来她另找对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后的营生却是〃肉体接触〃。 
  〃来了一件新货色,〃一个同学陈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 
  这是他们一种黑色幽默。都过来同尸体握手,打个招呼。希望原谅日后摸头捏脸按遍全身的〃不敬〃。 
  为什么学生那么高兴? 
  因为一般试题浸泡在药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后鼻软骨也没了。虽然身体内脏能保持,不变硬,有感觉。但骨头被这样的集体〃蹂躏〃,学习以后,很快报销。 
  〃学习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靠人家捐出来,不过自某些器官黑市有价,这种捐献也少了。有,也先给大学医学院。 
  这天,送来了一个贼。 
  便是被枪毙的刁伙。他没有亲人,也不殓葬。虽半个头被轰掉,身体凑和着仍是有用的。 
  不过刁伙认不出自己来。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 
  〃我名唤马益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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